“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和哥哥沒本事傍身,便以偷竊為生。”


    “有一日盯上了大人,竊走他掛在腰間的錦囊,還當他這等人物,怎麽也是腰纏萬貫。”


    “卻不想錦囊抽開來,裏頭是一個更小的香囊,線頭都鬆了,也不知被人撫過多少遍。”


    “就那麽一個舊香囊,我被抓住以後,大人大發雷霆,險些要將我打死。”


    “那個香囊,是娘子繡的吧?”


    聞蟬一言不發地聽著。


    十二歲時情竇初開,以祝他高升為虛名,聞蟬贈了一個白底青竹紋的香囊。


    無關風月,心意隻她自己知曉。


    “我不知你偷的是哪個。”


    “就那個白的,上麵繡了竹子,到瓊州以後,我還見大人戴過幾迴!”


    聞蟬也見過。


    當時還在誤會,覺得他惺惺作態。


    “不是我繡的。”


    “娘子,你怎麽能撒謊呢!”


    撒謊又怎麽樣。


    陸英始終沉默不言,見石青激動,才拉了他一把。


    “好,這個香囊不提。”


    他轉而又道:“那娘子知道,大人是怎麽尋到你的嗎?”


    聞蟬也曾萬分困惑。


    在這千裏之外的瓊州,她用著謝雲章不曾知曉的本名,平日出門皆是坐車。


    他卻一下找到了檀頌府上,好不稀奇。


    “大人找您,便似大海撈針。”


    “聽見哪個女人聰明,哪個女人漂亮,別管是未嫁的姑娘,孀居的寡婦,旁人的老婆、小妾、使婢……就連男生女相的小倌都要多看幾眼!”


    “旁人都當他風流成性,隻有我們這些身邊人知道,他一直在找同一個人。”


    “每次沐浴更衣匆匆趕去,再悶悶不樂裝作若無其事地迴來。”


    “這次到瓊州,隻是偶然聽誰說了一句,檀大人的妻子擅茶道,他便急急趕去府上相見。”


    “若當日見到的不是您,我們還得把整個瓊州翻一遍!”


    石青至今記得那日,主子麵上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情。


    像是作於紙上的畫中人湧入生機,他在尚未整頓好的官驛中徘徊,又喜,又急,又惱。


    最後告訴他們,往後都不必找了。


    “娘子你說,這世上的男人,誰會比大人更癡情?”


    “這次咱們是遇上意外,可那也是歹人的錯,大人沒想害你啊!”


    石青激動起來,就差在榻前跪下。


    聞蟬也有些不敢看他。


    幸虧有“喪子之痛”做遮掩,不言不語也屬尋常。


    她一直以為,和謝雲章的重逢,多半有巧合加持。


    現在確信了,沒有巧合。


    全是他的強求。


    剛在瓊州定居那會兒,聞蟬也在深夜試想,謝雲章發現自己跑了,會是什麽反應?


    急是肯定會急的,氣也一定是要氣的。


    可一年疊一年,她強迫自己斬斷舊念,又成了親,也自然而然以為,謝雲章會把她忘了。


    卻不想這些年,他在希望中,一次又一次絕望。


    他有那麽在意自己嗎?


    要是真的,何苦拿做妾傷她?


    被褥攥緊,又鬆開,道道褶痕醒目。


    “你別再說了。”


    “娘子!”


    “倘若今日我是你老婆,你還會幫外麵的男人說話嗎?”


    “我……”


    石青說了那麽多,忽然就被她一句,堵得啞口無言。


    “我還是那句話,我都知道了,可是遲了。”


    “有些乏了,別再來打攪我。”


    陸英放石青進來,本就是冒著風險。


    這會兒聽聞蟬開口,也不顧石青不甘心,拽著他就往門外塞。


    “唉呀你別拉我……你究竟站哪一邊的!”


    陸英合上身後屋門。


    “該說的都說了。”


    “沒呢!五年,那麽幾句話,哪兒說得盡?”


    陸英無奈抱臂,“那另一個男人喜歡你老婆,你到底讓不讓?”


    石青又是一噎,還真思忖起來。


    隨即放聲嚷嚷:“我讓啊!我這人心大情淺,要是碰上個深情的好男人,我老婆也願意,讓出去就讓出去。”


    “天底下能做老婆的女人,多得是!”


    陸英一掌拍在他肩頭,“快閉嘴吧你!”


    屋內,聞蟬側臥著。


    石青講的一樁樁一件件,在她心頭往複盤旋。


    她什麽都想通了,謝雲章起初那惡劣的模樣,全是裝的。


    他生怕在自己麵前露怯,生怕這些年的經曆袒露人前,會被自己吃得死死的。


    裝得挺像,可惜還是被拆穿了。


    聞蟬試圖別再想他,多想想檀頌。


    想想這些年與人相敬如賓,日子安穩無拘。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那種日子,才是自己最該守護的。


    第六日,王妗來了。


    “姐夫都急瘋了!到處找你不見,生怕你落進歹人手中。”


    聞蟬聽了也著急,“他還在找我嗎?”


    王妗眼珠一轉,俯身湊近,壓低聲量。


    “那個人交代,就說你來香山寺給太妃祈福,驚馬摔了一跤,昏睡了三天。”


    這倒是可以遮掩,聞蟬點點頭。


    “對了,”王妗又麵帶疑色,“姐夫還去官驛,找那姓謝的討過人。”


    聞蟬道:“我名義上和他一起赴宴,夫君找他要人,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怎麽說的?”


    “那姓謝的就說,跟你從王府出來就分道了,不知你在哪裏。”


    “到時姐姐就說,是被過路的僧人,好心領到寺裏養傷的。”


    謝雲章把一切安排妥當,不用她再操心。


    “那……”


    “夫人!”


    還不等細問,寮房門倏然大敞,露出檀頌急切的臉來。


    王妗見勢,忙起身相讓。


    檀頌幾乎是撲到榻前的,風塵仆仆,手掌冰涼。


    “夫人沒事吧?”


    聞蟬傷了腰,這些日子針灸配吃藥,已經不怎麽痛了。


    “我沒事,放心。”


    檀頌直接擁住她,“這幾日找不到夫人,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聞蟬傷處被牽扯得有些疼,可稍稍調整姿勢,卻被壓得更緊。


    隻得搭著他的背安撫:“好了好了,我這不沒有事……”


    檀頌又念叨幾聲沒事就好,環顧簡樸的廂房,立刻道:“夫人受苦了,我這就帶你迴家。”


    王妗幫忙攙扶,外頭落著一頂小轎。


    四人抬著她出寺,穩當得很。


    檀頌隨轎而行,時不時便叫轎夫慢一些,又隔窗和聞蟬說著話。


    五日不見,失而複得,他似有說不完的話。


    香山寺的鍾樓處,謝雲章靜靜佇立。


    身後一座百年古鍾,眼底是她漸行漸遠。


    小轎頂,最終隱於樓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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