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前,殷皎皎隻記得那雙看定她的眼,很深很沉很多情。


    蕭元馳素來是冷淡強勢的,甚少會有這樣的神態,她確信,他沒騙她,他句句屬實,飄忽忽懸起的心落到了肚子裏,她可以繼續接下來的計劃了。


    可她為什麽又迴到了東都呢?


    這迴倒是沒在王府了,她迴到了祖母的院落,自七八歲的時候隨祖母返迴殷家起,她在這裏一直住到出嫁,除卻方便照顧祖母外,更多的原因是殷家不願給她一個單獨的小院居住。


    繼母強勢,殷朝宗也沒那份心思,祖母說過幾次,他們一個裝聾一個做啞,事情也就搪塞了過去。


    雖說是相府嫡女但在家中過得甚至不如寄居遠房表妹,沒有生母的苦痛便是如此。


    殷皎皎走過這落了塵的小院,感覺到奇怪。


    祖母去後無人居住倒也正常,何以連下人打掃都無?殷皎皎四下打量,終於發現,門上貼著封條。


    封條嶄新,應是剛貼上不久,但看日期……


    殷皎皎一怔。


    永春二十五年九月……


    半年後?


    她踉蹌著下台階,本該摔倒,但沒有,她迴過頭,望向衰敗的庭院,明白了。


    又是夢。


    夢到殷府被查抄。


    殷皎皎頓覺好笑,她對殷朝宗居然有如此怨念嗎?


    殷皎皎半是迷惑半是無聊的走出祖母的院落,仗著做夢,很快將殷府上下巡視了一遍,其他院落不但破敗而且雜亂,看來前來查抄的人相當不留情麵,一顆東珠都沒留下。


    真是夢的離譜,殷朝宗在朝堂勢大,又和太子連成一氣,區區半年如何就能從當朝相國變為滿門抄家?


    她正疑惑,後頭有了響動。


    大門被推開,兩排親兵列隊湧入,隨即一人迎麵而來,他步子邁的緩邁得虛,麵色慘白,原本烏黑的長發如今也染了幾縷風霜,隻有那肅殺凜冽之氣依舊。


    殷皎皎怔在當場。


    這居然是蕭元馳?


    東都的九十月份,雖不是盛夏但氣候還是暖和的,他卻身披狐裘,臉無血色,眉間俱是鬱氣,步子也不穩健,剛邁進大門便咳了一聲,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王爺!”


    身後的蘇正卓急忙扶住,“殷朝宗已經伏法,何以還要來此?”


    蕭元馳揮退他,道:“上次查抄太匆忙,忘了去一個地方,皎皎若是知道了,定然怪我。”


    蘇正卓垂下頭,半晌歎息道:“王爺,王妃幼時住殷家老太太的梧桐苑,在這邊。”


    蘇正卓引著蕭元馳去了梧桐苑。


    殷皎皎緩慢的飄在後頭跟著,看來,讓殷府轟然倒塌的人,是蕭元馳。


    也對,除了秦王無人有這個能力,短短半年拉下如此樹大根深的老臣,這麽說,他在她死後複仇成功了。


    殷皎皎有些不是滋味,那到底是她爹,沒被疼過也有血緣在,可兩人之間隔著血仇,你死我活是注定的。


    她突然慶幸這會兒她已經死了,不用夾在中間難以自處。


    蕭元馳到了梧桐苑又穿過月洞門,殷皎皎住在梧桐苑裏的偏院,這個小小院不大,隻一間房,門口長著一棵柿子樹。


    “聽殷府的下人說,柿子熟了時,王妃便會親手摘下做些柿子餅柿子糕之類的小點心,分的這梧桐苑裏從主子到下人人手幾份,各個吃的發膩。”


    蕭元馳緊繃的臉聽到這話終於鬆動,他笑起:“是她能做出來的事,說來,她進府後也做過一次柿子餅,為了討我喜歡,還捏成了各種兵器模樣,不倫不類。”


    殷皎皎眉頭皺起,哼道:“那柿子餅捏的我傷了手,他居然還不領情,真是混蛋!”


    但緊接著蕭元馳眼尾泛起一點紅。


    “我實在吃不慣這發膩的東西,可又擔心她瞧見傷心,更擔心,她瞧見高興,隻能藏在書架,每日無人時進一些,七八日後,居然壞了。”他苦笑一聲,“現在想來,真是無聊。”


    蘇正卓忙安慰:“王爺,多想傷身啊。”


    “可是正卓,我不能不想。”蕭元馳望著那柿子樹,悵然極了,“是我混賬不知好歹,人在身邊時不懂珍惜不懂愛護,待她沒了才知,她於我意味著什麽。”


    “王爺!王妃……不會怪您的。”


    “嗬,可她從不入我的夢,憑我日日懊悔思念也是無用。”


    “……”蘇正卓受不住,長歎一聲,“王爺,誰能知曉王妃並非殷朝宗的親生女,誰又知曉殷朝宗如此狠毒,便是養了十幾年的孩子都能利用!”


    殷皎皎一愣,忙飄到前頭。


    “你說什麽蘇正卓?”


    她大聲質問,可蘇正卓瞧不見她更聽不得她的質問。


    “還用赤羽箭殺死王妃,用她的命來誅您的心!”蘇正卓氣道,“下官自詡見多識廣,也是少見如此惡人!”


    殷皎皎聽得愈發糊塗,她懵然看向蕭元馳。


    蕭元馳不知是氣急還是如何,連聲咳嗽起來。


    “我必不會放過他!便是死,也得讓他和蕭元奚先下地獄!”


    “喂,等等!”


    殷皎皎想要抓住蕭元馳,可一伸手便從他身上穿了過去,隨即整個夢境開始崩塌扭曲,殷家大宅化為各種各樣的畫麵,有過去的有現在的亦有未來的。


    過去的最多,從她還是牙牙學語的幼童開始,一直到她出嫁後第一次拿起那丸四神小金丹服了下去。


    四神小金丹不是她最初服的藥,最初那味藥是祖母配的,十四歲那年,她赴宴歸來,卻瞧見祖母在對著什麽歎息,她頑皮,悄悄湊上去。


    聽得祖母道:“清語,我如此做也是為了保她一命,不然,在你撒手人寰時皎皎就要隨你而去了,你不要怪我。”


    殷皎皎沒聽懂,又細細看了一眼,這才看清,祖母手中捧著的是她娘的牌位,岑清語。


    她嚇了一跳弄出了聲響也驚到了祖母。


    後來祖母解釋,是想起舊事絮叨而已,沒再細說,殷皎皎不疑有他也沒再細想,隻是那日之後,她便不必吃藥了,直到出嫁之後,殷家送來了新的丸藥。


    這些早已忘卻的迴憶突然清晰無比的出現在眼前,殷皎皎不由恐懼,先時,她疑心殷家有人要害自己,但隻局限在宅門醃臢事,從未想過……她的出生可能就是一份算計,甚至,她的母親可能也死於這份算計。


    而能有如此籌謀之人,整個殷家隻有……殷朝宗。


    殷皎皎感到窒息。


    她揪住衣襟大口喘息,她不理解,不明白,想不通,到底為何?


    她隻能痛苦的大叫,然後猛然,坐了起來。


    “王妃!”


    有溫軟的手扶住了她,替她順著脊背,“您沒事吧?”


    殷皎皎茫然迴神。


    “秋茗,我還活著?”


    秋茗愣愣道:“您當然活著呀,我們馬上就到燕州驛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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