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內,燈影重重。


    梅香坐在曾在蘇府學規矩時住的那間小屋中,一雙杏眼依舊睜得溜圓,眼神卻虛虛地盯著空氣中的某處,顯得迷茫而空洞。


    “別忘了你的身份。”


    蘇昌輔這句話好像印在了她的腦海裏,始終揮之不去。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低頭從懷裏找出下午隨意揣進去的一小張紙,放在腿上珍而重之地將上麵的褶皺一一撫平。


    紙上還沾著少許粉狀的碎屑,她用指尖拈起一點放進嘴裏,甜意從舌尖炸開。


    若是蘇羨見到這張紙,或許會覺得眼熟,但大概也難以認出這就是包在糖塊外麵的那張紙。


    梅香本想在睡前將它折好,放進自己枕下藏著的那隻荷包裏,那裏麵放了很多夫人給她的小東西。


    早知道,就再向夫人多討一塊糖了。


    她的手指在一條細小的折痕上反複撫過,心想。


    反正夫人一定會偷偷藏起來幾塊,再找各種理由送給她和竹影。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卻震出了眼眶中蓄著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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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羨以讓梅香替她去給爹娘送點心為由,將江渙的問題搪塞過去。


    天已徹底轉黑,蘇羨接受了梅香今日無法迴來的事實,卻不知為何始終懸著一顆心,這一夜睡得極不踏實。


    迷迷糊糊間,她又做了夢。


    夢中,在一處園子裏,她遠遠看見梅香的背影,便提著裙子向梅香的方向跑去。


    “你這丫頭真讓人擔心……”


    話剛到說一半,離得近了她才看清她抽噎抖動的肩膀。梅香頭頸低垂,兩肩向前縮著,微彎的脊背讓她的身形看起來比平常更弱小。


    蘇羨並未看到她的臉,準備拍向她肩膀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遲遲沒有繼續。


    她忽然不敢將那隻手落下去。


    第二日一早,她便叫人備了車馬,準備去蘇府探探虛實。


    “夫人稍等。”


    正要上車的蘇羨被江渙叫住,他身後的風翎手中提著大小不一的包裹,全都堆進一旁的小廝手裏。


    “這是我準備的一點薄禮。”江渙帶著恰到好處的笑,“今日我還需上值,不能陪夫人前去,還請二老見諒。”


    “……好。”蘇羨本滿心焦躁,因急著出門卻被叫住而生出的不耐硬生生梗在喉頭。


    她對著眼前光風霽月之人也擠出一個笑來,“有勞夫君費心。”


    車輪轆轆滾過,坐在車內的蘇羨為著那沒做完的半個夢,心中總帶著幾分悵然。


    她想不出自己在夢裏為何會害怕看清梅香哭著的臉。待到馬車停下她也未能想清所以然,索性就拋在腦後。


    一進蘇府的大門她便風風火火地去找蘇昌輔,直愣愣地往下人所指的地方去。


    “急什麽?”


    蘇昌輔不緊不慢踱著步,天還未熱便學人風流,手中握著一把折扇,裝腔作勢地搖著。


    身邊並無他人,蘇羨懶得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你把我的梅香藏哪了?”


    “什麽就你的?”蘇昌輔睨她一眼,自顧自往前,“家裏有事,迴去了。”


    “胡說……”


    蘇羨下意識反駁,她本想說梅香無父無母,哪來的家。話未出口,她發現他的表情並沒帶多少戲謔,意識到了他話裏的意思,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為什麽?”她攔在蘇昌輔身前,不讓他繼續走。


    “你們一個兩個,怎麽都問這蠢問題?”


    “能有什麽為什麽,讓她迴去她就得迴去唄。”


    “我看就是這個任務太輕鬆了,都讓你們忘了自己原本是誰。”


    扇子合上時劃破空氣的聲音伴隨著蘇昌輔的絮叨一齊鑽進她耳朵裏,蘇羨本就因沒睡好而發脹的腦袋一跳一跳的痛。


    身體的不適攪得心頭的煩躁更甚,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發問:“這個任務不是還沒結束嗎?”


    蘇昌輔卻像又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她從來沒像現在這般強烈地感受到眼前這個老頭居然看起來這麽欠揍。


    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你真該迴閣重新接受一遍入門訓練了。”


    又來了又來了!


    又是要說那些不能問不能思考的狗屁條例!


    她吐出悶在胸腔裏的一口濁氣,還是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平穩:“我給你帶了幾壇酒——上次的那種。”


    雖然她根本沒注意江渙讓小廝拿著的東西有什麽,但明顯看見蘇昌輔聽到這話後眼睛一亮,那便姑且就當那些是酒。


    那把礙眼的扇子又在她眼前晃了起來。


    “本來嘛,這任務就是你一人的。隻不過出於你所扮身份的考慮,需要一個陪嫁丫鬟,閣內的人更放心些,就找來梅香這個丫頭湊數。”


    “你也知道,她這種都沒完全訓練好的,本就對任務進程影響不大,現在上邊調她迴去,自然是經過考量……”


    蘇昌輔終於舍得多說幾句,說出的話卻如字字帶刺,紮進耳朵裏讓她渾身不舒服。


    她的腳仿若在那方寸之間的土地上紮了根,汲取到的血液一股腦往上湧,讓她覺得太陽穴處血管的跳動越來越突出。


    任務是她一人的?


    他的話她簡直聽不懂。


    “那梟呢?”她抓住他話中最大的錯漏發問。


    “也不知道你總找他做什麽,”蘇昌輔合起扇子,背手站立,“你們各自出任務互相聯係不上不是常事嗎?我幫你看過了,閣裏記錄他在進行秘密任務。”


    “還有你那封信上提到的,信州那邊的情況我怎麽會知道?我就負責這丁點大的地方,你別以為送兩壇酒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為難我……”


    蘇羨離開時,腦中已是漿糊一片。她甚至不記得蘇昌輔後來又絮叨了些什麽。


    她問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他上次在書房與梅香說了什麽,是不是那時梅香就知道自己即將迴去。


    那時蘇昌輔的動作在她眼前宛若卡成了幀數不足的慢動作,她清楚地看到那張臉上的神情如何從驚訝轉為憐憫。


    他說:“那丫頭沒告訴你啊,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鶯隕了。”


    太陽越升越高,陽光由金色逐漸灼為熾白,塞滿院子裏的角角落落,蘇羨卻在這溫暖的包裹下感受出由內而外的冷意。


    她忘記自己如何道了別,隱約間聽到蘇昌輔說了節哀一類的詞語。


    哀傷嗎?


    她更多感覺到疑惑,不解,憤怒,無力!


    他字裏行間泄出的信息,附著到她身上化為層層疊疊的情緒,從皮肉蔓延滲透進骨血裏。


    她意識到,她早就被縛在了一張名為謊言的蛛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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