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達及劉敬宣伐蜀凱旋,陳加督京西宣城、廬江、曆陽三郡。劉則以督運之功,且其父子在北府兵中有故誼,得遷為南徐州刺史,帶北中郎將。


    劉敬宣既遷南徐州,江州刺史便出缺。江州處都城上遊,其治所潯陽,複處贛水與彭蠡澤入江之口,極具地利形勝之便,當以可信賴者為刺史,劉裕乃可放心。


    王弘出身琅琊王氏,但父不顯,且琅琊王氏自王獻之、王瑉相繼為中書令之後,便無高官顯職,故較之新興的陳郡謝氏,可謂大衰,亦不如太原王氏之顯赫!太原王氏以王蒙孫女為孝武帝司馬曜皇後,一門大顯,皇後族叔忱、兄恭,一為荊州刺史,一為青兗二州都督鎮京口,占據上下遊強藩,皆權傾一方,且皆有名士之目。


    忱為王坦之長子。坦之次子國寶,無德無才,人品極劣,王獻之嫉之如仇,然以諂事相王司馬道子故,為侍中、丹陽尹、尚書令,於晉帝司馬曜與相王道子之間,依違兩可,左右逢源,操弄權柄,勢傾朝野!其舅範寧,亦深不齒國寶所為,乃進諫司馬曜黜國寶。國寶恐,乃以財物收買太子司馬德宗之母陳淑儀,陳為其解說,道國寶在朝,實可以抑相王。司馬曜聞,竟以國寶為忠,仍以之為尚書令,範寧乃自請出為豫章太守。國寶於主相之間弄權,終於在司馬曜死後激起王恭以清君側名義討伐。司馬道子棄車保帥,遂於恭率師至京郊之際,殺國寶。


    此前王忱已死於荊州刺史任上,司馬曜以文學侍從之臣殷仲堪繼任。殷雖名士,然無武略,可謂用非其人。桓玄為南郡公桓溫嗣子,以溫晚年有謀朝篡位舉動,選官受壓抑,至二十三歲,方出仕為太子洗馬。時一般士族子弟,大抵十七便為秘書郎、著作佐郎一類清流之官,或為尚書郎,皆可平流進取,不一二年,便遷秘書丞、著作郎、尚書左右丞,再在職數年,執政尚書令仆闕,便晉升為高官顯職矣!玄卻於太子洗馬任上淹留至近三十,方出為吳興太守。吳興處太湖之濱,玄到任之後,大不忿曰:“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遂棄官還鄉,居於其封地南郡城亦為荊州城之江陵。玄家在江陵勢力極大,王忱為刺史時,玄尚不敢跋扈,至仲堪繼任,玄乃大跋扈,荊州隻知有桓南郡,不知有殷荊州!司馬曜死後,朝政益亂,荊州遂為桓玄所奪。


    坦之另一子愉,娶桓溫女令媛,亦有名士之目,司馬道子執政時,為抗荊州刺史桓玄,用其為江州刺史。桓玄起兵討伐道子父子,攻潯陽而下之,乃以愉乃其姊夫,迫之以為盟主。劉裕舉義反桓,玄西遁江陵,義軍攻潯陽,以愉附逆,且為盟主,乃擒愉而殺之。其時愉子綏在都,以為潯陽必不能守,而攻守移時,綏久不得父訊,以為恐已死,乃服喪。其時潯陽未下,後有信至,道愉已遇殺,綏乃為父發喪。時人以為綏能踐行孝道,謂為試守孝子。愉以附逆遇殺,綏仍於都中為之發喪,可謂目無義軍,劉裕正欲打擊士族高門,乃命滅愉三族。於是不但綏兄弟與諸子侄皆死難,太原王氏自愉亡父坦之以下,愉之兄弟及諸子,皆滅族亡家,太原王氏遂衰。唯綏一弟隨父在潯陽,有一與侍婢所生之子名慧龍,賴一僧人救護,逃匿得免,輾轉至江北,遂入北魏。


    時北魏開國之主拓跋珪已卒,在位者乃珪子拓跋嗣,而崔宏之子崔浩為中書令,頗受魏主信賴。聞慧龍自稱太原王愉之孫,自江南來,而人不知其真假,遂淹留魏都平城市井,不得預於名流之會,浩曰:“太原王氏世號齇王,其鼻大。此人真偽,吾一見可知也!”乃親見。一見慧龍,浩大喜曰:“此真貴種也!”遂以弟女妻慧龍,且進之魏主。拓跋嗣遂以王慧龍為鎮南將軍、徐州刺史,使鎮滑台,以與東晉本流民帥,鎮彭城為徐州刺史之劉該相抗。


    劉裕滅太原王愉三族之後,士族高門震懼。其時琅琊王氏已衰,陳郡謝氏自謝安、謝石、謝玄卒後,安子琰死於孫恩之亂,故謝氏亦大不如前,安孫混雖在朝為清流領袖,卻官不顯,無能抗裕,裕遂能專晉政。後謝混且以欲利用劉毅倒裕,而遭廢黜為庶人,陳郡謝氏一門頓衰。混既廢黜,晉廷以安另一孫嗣爵為廬陵郡公,無職無權,優遊文士而已!自此而後,謝氏大衰,有爵無職,除安孫仍為郡公,便隻石孫某與玄孫靈運,仍嗣爵為望蔡縣公、康樂縣公而已!


    琅琊王氏諸人見諸士族高門皆衰,且劉裕有霹靂手段,士族中人無論在朝如謝混,在外如荊州主簿高平郗僧施,皆或廢或殺,乃潛心著意附從劉裕,以期借裕之力複興家族。裕初舉義反桓,率軍至京東竹林寺,與桓玄大將吳甫之戰之前,王弘便出建康相投。劉裕正憂不得士族之力,見琅琊王氏人來投,自然大喜,當即以弘為主簿。竹林戰後,陳郡謝晦來投,裕以晦為參軍。


    王弘為王導第三子洽之孫,其父不顯,聲名遠不及洽仕至高位之子珣、瑉,故甚寒微,不能平流進取,乃有仕進之心。見桓玄望之不似人君,聞劉裕於京口舉義反楚,弘便起意輔裕,遂出都東赴,乃與裕相遇於竹林寺。


    王珣之子嶔,字伯輿,自少有疏狂之目,人皆以為似其伯祖父王仲豫即王恬。王恭率北府兵二度聲言清君側,自京口向建康進軍之際,嶔為吳興太守,聞恭起兵,亦以討伐執政為名起兵。


    嶔有怪癖,寵女不愛子,諸子皆同奴仆,女兒視若珍寶。嶔慕王恭為人,恭有名言,曰:“名士不難,但得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為名士!”嶔便亦於吳興任上,優遊不事事,常痛飲使氣,醉便登山嘯詠,大有名士之風。嶔曾大醉,登句容茅山,嘯詠良久,乃流涕曰:“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一時傳為美談。至王恭起事勤王,嶔便亦舉兵。


    嶔之吳興兵與眾不同,乃以其諸女為將,而以家中婢女為參軍、主簿,以女子率郡兵為軍。郡中大族烏程丘氏、武康沈氏、長城陳氏聞之大笑,乃於郡兵出城之後,反叛太守,閉門而守。王恭不久敗死於北府大將劉牢之反叛,王嶔亦敗,率軍還吳興,不得入城,乃與諸女相擁而哭,遂皆自盡。


    嶔二子華、曇首,雖人材出眾,亦好學,然自幼不為其父所喜。至其父以慕王恭為人,響應起兵勤王,而終淪為反賊,華與曇首雖以王丞相之後免死,卻也無望仕途了!桓玄篡晉建楚,華與曇首兄弟,雖以門蔭得以出仕為尚書郎,卻以玄看重其二姊夫王愉、殷仲文之族,即太原王氏與陳郡殷氏,琅琊王氏仍不顯。


    劉裕舉義反楚,本已絕望於仕途的華與曇首兄弟,立刻燃起希望,尤其族叔王弘赴竹林寺投裕得重用之後,二人更是蠢蠢欲動。劉裕於竹林寺大勝楚軍,楚名將吳甫之敗死,桓玄自建康出奔,義軍將入都,華與曇首兄弟便出城迎義師,遂亦入裕幕府為吏。


    至此時劉裕主晉政十年,北伐滅南燕,南歸滅盧循、徐道覆,威震夷夏,複遣朱齡石滅譙蜀,乃完成反楚複晉以來統一東晉境內之大業,官拜太尉,都督中外諸軍。琅琊王氏之王弘與王華、王曇首,叔侄三人,亦隨裕升遷,皆至高位。劉敬宣以運糧助朱齡石、陳達滅譙蜀之功,遷南徐州刺史,江州刺史出缺,劉裕恐他人不可信賴,便想到了王弘。


    於是王弘出京,西上潯陽為江州刺史,劉敬宣東下京口為南徐州刺史。敬宣臨行,力邀陶淵明同赴京口,仍為其僚佐。淵明以為劉裕已執晉政有年,日後必不為純臣,隻怕將與桓玄一般,終為篡臣。此擔憂淵明自不敢與敬宣明言,隻稱不願遠離故鄉潯陽,遂請辭。敬宣百般挽留,淵明終不肯,遂執手灑淚而別。


    自此而後,淵明不複出仕,賦《歸去來兮辭》,又作《歸園田居》詩,以表欣然歸隱之意,仍隱居廬山北麓栗裏原上。淵明字元亮,自昔始隱居,便改名為潛,以本名淵明為字。時人不知,乃以為其名潛,字淵明,故皆稱其為陶淵明先生。至此淵明書信交往,皆以陶潛書名自稱,潛者隱也,以表其誌。複仍與已至高齡之廬山東林寺慧遠法師遊。慧遠與高僧、名士於廬山結蓮社,陶潛與名士沛國劉遺民、汝南周渙之等,皆入社談佛理,潛乃作論形、影、神三者關係之詩以傳世,影響及於士庶僧俗。


    王弘到任不久,以潯陽陶淵明天下名士,今在廬山下隱居,乃命人攜牛酒,至栗裏原尋訪。淵明不見,但命子留牛酒。弘知為名士作派,乃親往。淵明欣然與之相見,卻不論時事,唯痛飲酒,俄而大醉,睡眼惺忪,乃道:“我醉欲眠,君可去!他日吾有酒——秋釀熟,當請使君飲。”遂倒頭便睡。王弘啞然,良久向左右曰:“今日乃知,何為名士風度!”


    二


    荊州刺史朱齡石平蜀凱旋,卻因夏月行軍,甫返抵江陵,便發疾病,不能料理州事,不得已乃請辭,求東歸京邑將養。劉裕與劉穆之及公卿商議,終議定以右將軍劉毅西上江陵,代朱為荊州刺史,加都督荊、雍、益、寧四州諸軍事,領南蠻校尉。


    劉毅當晉廷平盧循之亂時,以豫州刺史率軍於長江,阻擊徐道覆所率始興、南康水師,一戰而敗,雖屬寡不敵眾,究竟是役豫州兵損失殆盡,壽陽乃一時不複為強藩!嗣後毅雖以劉裕反桓舉義時乃是元勳,裕有意維護,乃仍以為右將軍。至此荊州刺史闕,劉裕恐忠心晉室之公卿推舉宗室出刺荊州,則此上遊強藩,將為晉室倚為強援,大不利於裕領銜之京口朋黨,乃提議以同為京口人的劉毅繼任荊刺。


    東晉自元帝開國,便有荊揚之爭,即上遊強藩荊州與都城建康所在的下遊揚州之爭。後經蘇峻之亂,晉廷都城諸軍即台軍大受削弱,乃不得不倚重郗鑒率以南渡駐京口的南徐州兵,亦即北府兵,下遊南徐州遂與上遊之荊州,同為強藩,為東晉開國以來另二強藩江州、豫州所不及。


    劉毅雖亦生於南徐州治所京口,乃徐州南渡流民之後,按原籍與劉牢之、劉裕同籍,皆彭城人。然牢之少小投軍,裕則自幼家境貧寒,皆不學,毅卻自幼讀書,以文義自許,不齒於與武人同列。尤其入朝為右將軍之後,毅大得出身士族高門者如陳郡謝混、高平郗僧施等青睞,常與清談,謝、郗諸人乃推毅為南徐州僅有之風流名士。毅便沾沾自喜,常以為其才遠勝劉裕,當為宰執,於屈居裕下,憤懣不已。


    至此得出刺荊州,劉毅大喜,以為如此將可成就昔日陶大司馬即陶侃,與庾亮、庾翼兄弟,及桓溫以荊州所建功業,不禁躊躇滿誌。至江陵,毅便悉改換僚佐,上自長史,下到主簿、參軍,皆易為隨其西上的其原豫州刺史與右將軍府吏。嗣後毅便於府中秘練精兵,圖謀以荊州之力控禦西部諸州,以與劉裕爭雄。至次年,毅複連番上書晉廷索人為輔,先是以其主簿不得人,請以郗僧施為主簿,朝廷許之;繼而又以其所領諸職事繁,而湘中梅山蠻蠢動,南蠻府兵不足,請以其堂弟南兗州刺史劉藩,率南兗州兵一部西上,為南蠻校尉以綏靖蠻夷。


    劉裕頗聞毅在荊州所為,得毅請以劉藩為南蠻校尉上書,乃與劉穆之密商。穆之道:“劉毅將為桓玄,不可不防!今其既請以藩為南蠻校尉,不妨便許其請,即命藩西上,嗯——”


    穆之思索片刻,道:“王鎮惡昔在武陵為太守,於江陵情形甚悉,今其為南徐州參軍,可謂賦閑之身!若以鎮惡率數百勁卒乘舟於藩之前西上,冒以為藩之先導入江陵城,乘隙捕拿或斬殺劉毅,則大禍可平,一刺客力也!”


    於是二人定計,裕便上書,請晉帝許劉毅之請,下旨劉藩,命其率南兗州兵一部西上為南蠻校尉。毅與藩之間早有書信往來,毅頗透露其所謀,藩亦讚成,至此朝旨下達,二人自各大喜。


    劉藩既得晉廷授命,乃率南兗州兵一部自廣陵渡江,停兵船於江渚,帶數十人上岸,入都城陛辭。晉帝司馬德宗甚愚,乃不知寒暑!即位之初,便受控於叔父司馬道子,至桓玄殺道子,自便受製於玄。劉裕舉義反桓,自江陵迎迴司馬德宗,嗣後此晉帝,自然便為漢獻帝。幸琅琊王司馬德文聰穎恭謹,以帝弟之親,自帝登基,便以侍中晝夜隨侍輔弼。裕執政後,恐大抵出身士族之諸大臣與己不相能,乃提議以琅琊王為大司馬輔政,故德文常在帝側,晉帝因此尚能微有人主之權。


    劉藩入建康台城陛辭晉帝,司馬德宗端坐禦榻之上,麵對著陛階之下跪拜辭行的劉藩,不言不語。於帝側站立的琅琊王司馬德文,便代為宣旨道:“劉兗州勞苦!可平身入座。”


    劉藩便起身入座,拱手向琅琊王道:“下官此番西上,大司馬有何教告?尚請賜下。”


    德文道:“卿兄弟在荊州,常思都下安危,則陛下大安矣!”乃命宦官送劉藩出。


    三


    劉裕得宦官密信報知琅琊王與劉藩所言,立召劉穆之相商。穆之得知琅琊王所言,不禁一驚,失聲道:“琅琊王雖自來於公前甚恭謹,然畢竟帝弟,諸公卿出自高門者,複視劉毅為名士!如是若其內外勾結,將不利於公!明日藩將來此與公別,便可使公之虎侯丁旿擒而殺之,免留後患!”


    劉裕頷首道:“藩亦人傑,奈何不為我用!明日殺藩,當使王鎮惡今日便揚帆西上,免得夜長夢多,中途生變!”


    劉穆之道:“公之計是也!”


    於是劉裕即召已入都數日之王鎮惡。鎮惡來見,裕道:“劉毅將為逆,卿當為吾聶政、專諸!卿今夜,便率所領勁卒乘舟西上,切不可使人知!入荊州境,便稱劉兗州先導,道兗州隨後便至。卿當先入江陵城,以免二劉相見,於卿不利!”


    鎮惡領命而去,裕便召丁旿入見。丁身材魁梧,膀大腰圓,氣力過人,時人稱為當世典韋,故劉穆之稱其為裕之虎侯。旿入,裕便道:“明日劉兗州來,卿便擒之!若其不服,強梁反逆,便拉殺之。”丁旿毫不吃驚,拱手答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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