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南鄭侯府。


    自從南中迴來後,魏三魏四魏五三人的心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當初,南中事了,魏氏三姝挾大勝之威再次跨進成都城門的時候,恍若隔世。


    短短的兩個月時間,當初雄偉壯麗崔巍髙絕冠絕天下的成都城,在她們的眼裏,卻像一個精美的玩具一般,除了精美豪華,除了人口多一些,商業氛圍濃厚一些,商品多一些,蜀錦美一些……


    什麽都不是。


    從南中迴來的三位“爺”,髡頭短發,幹練且又醒目,一身蜀漢正規軍人服飾,身披大紅披風,腰挎製式腰刀,胯下高大壯碩的黑馬,行進間,戰馬肌肉塊狀突出變換,宛如一堆行走的腱子肉堆,頭上短發還用一條絲巾紮起,微微向上衝天而起,身體隨戰馬身子起伏。


    後麵跟著張銘宇趙廣等一眾年輕人,再後麵,就是他們當初留在巴州府船幫的一眾護衛奴仆家人等。


    從城門口進來,到城內街道內,兩邊擁堵不堪,無數群眾自發前來迎接北歸英雄,更有這些人家族內專程派來迎接的人,歡唿的,哭喊的,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喚兒聲……


    這,便是當初的盛況!


    雖然沒有官方的文章來應景,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那一點也不重要!


    對於魏家的幾位大爺來說,人家根本就不屑於這些。而對於那些沒有去到南中的人來說,則不敢奢望這些。


    此時此刻,兩撥人各自不同的心境之下,看待眼前盛景的心情自然大相迥異。


    那些沒有去到南中的,眼中既有興奮,更多卻是遺憾,好好的一場盛宴,硬生生地被自己給放棄了,以後,再見到前麵的這些家夥,豈非必須低頭做小?


    尤其是看向最前麵的魏家三位大爺的眼神,羨慕嫉妒恨等各種情緒交織其中,不由得一個個地在心底發狠——再有這樣的機會,說不得,打破腦袋,老子也得鑽進去鬧騰一場。


    而魏三魏四魏五的心境,便是……無趣。


    這個無趣,自然不是指那南中之行,而是特指成都的繁花似錦。


    一個經曆過大海波濤洶湧的人,再看小小池塘微微漣漪的水麵,怎麽可能再有波瀾叢生之感?


    街邊的高樓林立,人頭攢動,在三人的眼中仿若未見,她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趕緊迴家看娘親!


    這幾個月,魏氏侯府經曆種種,三人自然能想得到,爹爹臨近成都時,與三人作別,三人很是嚎哭了一場,但爹爹心意已決,她們也是無法。


    魏氏在此次南中平叛過程中的貢獻,有目共睹,而魏氏這段時間在成都所受的冤屈,卻同樣的有目共睹。


    這個冤屈,爹爹懶得理睬,說不得,就落在咱三人身上了。


    老娘是個要強的性子,不知道已經憋屈成了什麽樣子,而弟弟又是一個窩囊的性子——舍我其誰!


    這三人再看向成都的繁華盛世人流如織,眼神已經有些不善了——我魏氏在南中拋頭顱灑熱血,你們在這裏每天圍堵我魏氏搶著向我家裏丟臭雞蛋!


    你大爺的!


    都是一群欠收拾的貨!


    與老爹分別的前一晚,一父三女談了一個通宵,當然,主要是老魏在說,三個小棉襖在聽。


    老魏難得的有這個閑心思,將自己這戎馬一生娓娓道來。其中吹牛的成分有多少,三位姑娘其實心裏敞亮著呐。但她們還就喜歡聽老爹吹牛,將牛皮吹爆最好,否則,哪裏是自己老爹的風格。


    但這一夜,這三人卻完全沒心思聽老爹吹牛,她們隻想知道,老爹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臨到家門而不入,為什麽到目前為止,皇帝也好,尚書府也罷,還有兵部,一個聖旨一封信件都沒有,這是幾個意思?我魏氏到底哪裏做錯了,到底做錯了什麽?


    說到動情處,三個姑娘難得地露出小女兒真性情,淚水漣漣,啜泣不止,將老魏這個心腸粗大的糙漢子也搞得眼圈紅紅的。


    “行了,都收起來吧。”老魏都不知道怎麽收場了,“老爹沒死,嚎得什麽喪!”老魏氣唿唿地罵道,“老爹我是真心累了,想休息休息,你們也不要想太多,又不是不能來看老爹,有什麽好擔心!”說著,老魏指了指外麵,“這500號悍卒在身邊,誰能奈老夫何!”


    三個姑娘逐漸停止的哭泣,魏四狠狠搗了魏三一拳,嗔怪道:“都是你,害人不淺。”


    魏五哪裏會示弱,一眼瞪過去:“就你淚多,還說我,本來挺好的,這下好了,讓老爹看到了咱們的小女兒作態!”


    老魏笑嗬嗬地道:“再不嫁出去,都砸手裏咯——”


    三個姑娘便一人一拳砸在老魏身上。


    老大老二與馬岱家的小子對上了眼兒,剩下的三個姑娘,其實年紀也不算大,繼續砸手裏幾年也沒有什麽。老魏本來就不是操心的性子,這也就是隨口地一說。


    “你們迴去後,該紈絝的繼續紈絝,該瀟灑的繼續瀟灑,想看老爹就隻管來,這世道啊,老爹我算是看清楚了,能囂張跋扈的,都是爺爺。”


    幾人的話題中,自然少不了前丞相諸葛亮。


    關於諸葛亮,魏延也明確告訴三個姑娘,他一點也不恨他。


    他理解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政治人物的不易。


    這就是一個甚至想把自己死後幾十年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苦命人。


    也正因為如此,到了南中之後,魏延的行事風格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事事出頭,時時爭先,跨馬立刀,快意恩仇。


    相反的,他任年輕人都頂在前麵,這年輕人是誰,他不在乎,隻要是咱蜀漢的人就行,沈騰,馬忠,張翼,張嶷,張遵、黃崇,李球……甚至自己的三個姑娘,都可以。


    他都樂見其成。


    當大家在牂牁郡平夷城等地戰鬥得如火如荼之時,魏延一個人靜靜地呆在鷹嘴崖下湖邊釣魚,看李老栓兩口子養雞,馴化野鴨子,撿雞蛋,孵小雞。


    “這特喵的才是生活啊!”魏延覺得自己過的十分舒坦,非常安逸。這麽多年,他幾乎從來沒有把目光停留在軍事之外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包括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婆娘,自己的姑娘兒子,也包括他自己。


    若是在過去,衝在第一個的如果不是他,那他一定會罵死那個人。


    而在南中的魏延,卻心靜如水。


    他不是不擔心沈騰,不是不擔心自己的三個姑娘,都是風華正茂如花似玉的年紀。但他想開了,年輕人想幹事業,就該讓他們去闖,去撞,哪怕頭破血流,哪怕喋血沙場。


    自己當年,不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如果說到死,別人可以死,自己也可以死,沈騰和姑娘們,自然也可以死。


    問題就在於,隻要死得其所。


    看看當初的那一代人,哪一個又不是如此?關羽張飛先帝等人且不說了,就說說自己身邊當初一起闖天下的小夥伴們,現在,可有剩下一人?府上那麽多的遺孤,不都是這些老兄弟們的血脈麽?


    自己為什麽對先帝如此崇拜,就因為先帝在年紀輕輕之際,就給自己定下了崇高的理想,然後,終其一生,從不改變。


    如果說魏延自己的誌向是馬上封侯的話,先帝的誌向則是匡扶天下。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一定不是好士兵,不想當帝王的梟雄一定不是好梟雄。


    他們那一代人,哪一個不是在血水裏滾打出來的?


    既然孩子們到了該去闖蕩的年紀,就該他們自己去唱主角。


    當初,帶著孩子們到南中,他還曾經有諸多擔憂,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對不起孩子們的家長。後來,他想通了,我魏延自己的三個姑娘都已經自告奮勇到劉胄的虎狼窩裏去了,你還要我怎麽樣!


    我連自己的孩子都舍得,你家的孩子憑什麽就舍不得!哪裏有戰爭不死人的?我姓魏的死得,你家的也死得!


    所以,魏延的心淡定得很。


    近鄉情更怯。


    臨近成都,魏延的心事卻越來越沉重。


    南中的安逸,終於告一段落,而接下來呢?


    在自己的事情沒有一個正式說法之前,返迴漢中是不可能的。在漢中,魏延已經是一個被楊儀誅殺了連頭顱都送到成都的國賊,無頭屍首的墳頭,草都老高了吧。


    而在成都,就可以露麵了麽?


    顯然,是不可能的。


    到目前為止,朝堂依然對他魏延的事情諱莫如深,現在不是魏延想不想的問題了,而是能不能的問題。


    按說,南中之事早已經紙裏包不住火,有心人誰不知道詳情?但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裏,“魏延”這兩個字,迄今都不被任何官方提起,甚至連一句起碼的問候,都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幹什麽。


    按照正常的思維,他該迴去向兵部報到。


    但是,這個時候,他的心結卻上來了,蜀漢政壇後諸葛亮時代的權利瓜分已經完成,該上位的,如蔣琬費禕薑維等人,都已經到位。


    而該出局的,也已經出局,比如李嚴、楊儀。


    當然,還有他魏延。


    迴成都,迎接他的,會是什麽呢?


    “楊威公啊,楊威公,我老魏倒是羨慕你這老小子一死了之呢。”


    不知道怎麽的,魏延竟然又想起了楊儀。


    這一路北來,魏延總是不知不覺中就會想起楊儀。


    毋庸置疑,楊儀是個聰明人。在臨死前,他選擇了魏延這個死對頭作為自己的托孤對象,靜下心來想想,魏延覺得這該死的楊儀真的了不起。


    楊儀死了,死在他離開漢嘉郡的那一天。


    托孤的那一刻,魏延就知道楊儀必死。


    他十分感動,又十分無奈,更無言以對。


    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楊儀就是。在成都權力分配事件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楊儀就已經死了。


    別人看到的楊儀,那不是楊儀,而是一個孜孜不倦拚死掙紮的假象而已。


    “可憐的楊威公啊,可憐的魏文長!”


    他們都是被諸葛亮拋棄了的人。再說大一點,他們都是被蜀漢帝國拋棄了的人,被這個時代拋棄了的人。


    既然如此,活著的,和死去的,又有什麽不同?


    也就在那一刻,他決定了——隱居。


    “世上再無魏文長!”


    和三個姑娘告別之後,魏延帶著親衛家將,帶著楊儀的妻子兒子,轉道去了成都西邊的山區。


    三個姑娘則進了成都。


    當初在南中時,他曾經和沈騰談到過這個難以啟齒的話題——假如自己隱居,該到什麽地方去——沈騰告訴他,找一個傍山臨水且風景秀麗的地方就好。


    至於以後,誰知道呢。


    魏延委托人將《平蠻指掌圖》送還給皇帝陛下。


    送走這幅圖冊之後的老魏,頓時覺得像是放下了千鈞重擔一樣,陡然間,就輕鬆了許多。


    老魏覺得很得意。


    接下來,兩不相欠,我魏文長不欠任何人的了,是該好好為自己而活了。


    至於那南鄭侯府,她們自然有自己的活法,誰愛操心誰操心去,反正這麽多年,自己也幾乎就沒有操心過。家裏那婆娘的能耐大著呐,隻要自己洗脫了國賊的罵名,誰敢對那侯府說一個“不”字!


    很快,新的消息就傳了過來,兒子魏小六襲爵南鄭侯,尚公主。


    自此,魏延便再也沒有了出世的念頭。


    魏氏三位“爺”大搖大擺地迴到南鄭侯府,侯府大門敞開,百多位奴仆家人都簇擁在門口熱烈歡迎三位大小姐迴府。


    三人趾高氣昂地跨進侯府大門,抬頭就見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頓時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當即跪倒在地,一個個把頭垂在胸前——老侯爺夫人李氏手提一根裹金皮鞭,大馬金刀地站在院子中央,等著收拾她們呢。


    娘親身後,站著魏大魏二,這二人呲牙咧嘴手忙腳亂地給她們做著各種暗示動作,弟弟魏六站得遠遠的,呆若木雞,仿佛這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一樣。


    那該死的魏豹子站在一堵高牆之上,腰裏一把大號的佩刀,做舉頭望月狀,手裏拎著一個大大的酒壺,在那裏裝幣。


    其他的家人都站得遠遠地不敢跟過來,有些戲,不看白不看,有些戲,看了是要倒黴的。


    誰都知道魏家的這幾位爺的毛病,沾上就是一層皮,但凡有機會,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老夫人臉沉似水,一絲其他表情也無,隻有鞭稍微微顫動,才將她內心的波動暴露出來。


    看著三個英姿颯爽的姑娘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來,老夫人心裏的情緒尤其複雜——有歡欣,有喜悅,有難過,也有仿若重生之後的激動。


    三個孩子讓她擔了太多的心,但在某一段時間裏,她甚至因為她們不在成都而慶幸不已。


    現在,孩子們終於迴來了,魏氏也終於活過來了,想想那段時間,朝生暮死,誰知道呢?每天,她都強撐著,隻要一天聖旨沒有下來,她就得硬撐起這個家。


    但是,她畢竟是一個女人。


    作為蜀漢帝國高層圈子裏的一個侯爺夫人,她又何嚐不知道政治鬥爭的殘酷!


    魏延已經死了,頂著一個國賊的罵名,腦袋都已經送到成都朝堂之上,那麽,她們這些族人的死,還遠麽?


    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罷了。


    國賊,但凡與這兩個字兒沾上一點點的邊,都是誅九族的下場。什麽時候,你見著人家對“國賊”的族人高抬貴手過?


    李氏不是沒有想過自殺,但她不甘心。


    自己可以死,幾個孩子何其無辜,憑什麽要為父母陪葬!


    再說了,老魏這“國賊”來得何其詭異,一個人真的可以狠心到老婆孩子都不顧了麽?那麽,即便他成功了,沒有了這些親人,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孤家寡人一個,活著,真的有意義?


    她不信!


    老魏不是那樣的人。


    李氏打骨子裏不信自己的男人是這樣一個人。


    老魏是個糙漢子不假,但說老魏無情無義,她死也不信!


    自己男人這輩子就信一個人,就認一個人,這個人便是先帝劉備。多少次,他都對自己說,此生跟了先帝,誓死不悔。


    這樣的一個熱血漢子,怎麽就忽然間成了“國賊”?


    她不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落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倔強的紐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倔強的紐扣並收藏星落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