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夜風徐徐吹過。


    這是一個冬日的夜晚。


    南中。


    興古老城的城頭。


    為新郡守舉行的接風宴上。


    朱武顏麵大失,將一口怨氣都撒在妹夫子李一驢身上。


    李遺窩心不已,在內心裏將這興古郡土豪們一個個問候了個遍。


    馬保國修了閉口禪,埋頭饕餮。


    沈騰吃得滿嘴流油,看那二人鬥法,不亦樂乎。


    其實,真要說起來,建寧郡和興古郡淵源還頗深。


    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南中後,為了便於南中的管理,專門將部分大郡削弱部分領域建小郡,分而治之。


    興古郡便是從建寧郡裏麵切割了一部分後,再加上從牂牁郡切割的部分領域組建而成的一個新郡。


    所以,當年的朱家和建寧李氏同在建寧,也沒少打交道,生意上,建寧李氏是蜀鹽在南中最大的代理商分銷商,而南中幾乎所有的豪族,都離不開蜀鹽蜀錦蜀鐵這三大項,但凡與這“鐵人三項”沾上因果的,幾十年下來,便都有望成為南中“鐵打的豪族”。


    所以,朱家的生意,與李氏緊密相連,也可以說很是受了李氏的一些恩惠。


    更何況前任庲降都督府都督李恢,便是眼前這李遺的親生父親,李恢當初借南中上位,進而成為南中第一人,雖然說有點不地道,但畢竟這一場豪賭最終的結局皆大歡喜不是?


    而李恢豪賭成功之後,對於朱家這樣的土豪,一樣曾經照拂有加。


    別的不說了,你朱武的郡尉誰給的?不就是李遺的父親李恢任上授予的麽?


    李恢任上,你朱武這個郡尉不一樣對我李氏感激涕零狀若舔狗?


    父親才去世三年吧,堪堪三年,人走茶涼本是常事,但是,涼得如此徹底決絕,你朱家的,就很爽麽?


    再說了,這小小的興古郡又算得了什麽?


    對於我建寧李氏來說,重心在朝堂之上,可不在你這小小的興古郡。即便我李氏現在混得差了,也誌在南中庲降都督府,你小小的興古郡土著,想在我李氏眼裏揉沙子,誰借給你的膽子?論起南中壓艙石來,不是我李氏門縫兒看人,把你朱家看扁了,你興古朱家,可排不上名吧。


    李遺心裏不痛快,也就懶得說什麽,抱著冷眼看風景的姿態,冷冷地看著朱武,心裏隻一句:“演,繼續演!不論你朱家來什麽,我建寧李氏接著就是!斷不讓你朱家失望!”


    那邊,朱武心裏的恨意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


    本來嘛,給上司接風,順帶著把自己這個新鮮出爐的妹夫子拉扯一把,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卻不料那強驢子真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爛泥巴糊不上牆,搞出這樣一幕,讓自己在新領導麵前丟盡了顏麵!


    這下好了,不僅把人丟到了姥姥家,而且將建寧李氏給得罪得死死了。


    這可是建寧李氏啊,更是接下來的一郡之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呢!


    朱武可不是莽漢子,冷汗就順著背後往下淌了。


    朱武占起來,深深一躬,幾乎將頭完全朝下了,對李遺表達內心的不安與惶恐:“郡守大人,都是朱武的錯,我給您道歉,這就安排人上來侍候。”


    李遺故作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地道:“缺了這李屠戶,莫非咱們還必須吃這帶毛的豬不成?”


    這話說的可就有點重了。


    沈騰也聽出了話裏玄機。


    他其實是了解朱武那點小心思的,絕沒有故意甩臉子給李遺的意思,但場麵出了那麽大一個狀況,他若不想法挽救,這接下來的興古郡,也就算是廢了。


    不得已,沈騰當即接話道:“兄長說笑了,有朱兄在,這興古郡定然是兄長的騰飛寶地,至於那豬帶不帶毛,有是什麽打緊,反正,都是咱們的口中食。”


    朱武感激地看了沈騰一眼,狗日的,怎麽是那強驢子成了自己的妹夫,而不是這年輕人!


    一直埋頭苦幹的馬保國,也不由得暗自在心裏給沈騰打了個五星好評。


    沈騰的話裏,玄機也相當地深厚。


    首先,沈騰稱唿李遺和朱武為“兄長”,而不是官職,這就是在打感情牌。那意思,咱們不談官場,不說官話,隻講感情,大家都是兄弟。


    其次,將李遺抬得高高的,你李遺來到這裏,你是老大,但也別太過火,你好我好大家好,人家朱家一定會助你騰飛。


    大家都是土豪,也都是政治人物,花花轎子人抬人,別太不給人臉了。


    最後,和諧共生,達到共贏。


    朱武恭敬地給李遺斟滿一碗酒,再給沈騰倒上一碗,也給馬保國添上,最後,給自己倒了一碗,主動端起酒碗,接著沈騰的話題,對李遺道:“這第一碗酒,是興古朱家敬給建寧李氏的,老都督一生為南中,我朱家也是其中受益者之一,家裏老爺子時常念叨此事,這下好了,老爺子終於得償所願,能夠見到故人之後……不說了,朱武先幹為敬!”


    沈騰暗暗豎起大拇指。


    這朱武看似孔武有力的莽軍漢,但真正站到台麵上來,確實不愧是地方豪族的門麵人,說話滴水不漏。


    這第一碗酒,竟然直接將級別上升到兩個家族的情感上去了,既表達了興古朱家對建寧李氏的感激之情,更將李遺的父親李恢搬了出來鎮場子,你李遺是不接也得接。


    這火候,這功力……巴適得很!


    見人家直接將他父親都搬了出來,李遺哪裏還坐的住!他連忙站起來,喝下這第一碗酒。


    第一碗酒順利下肚,大家都舒服多了,朱武更是終於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


    “迴去就將那強驢子殺了吃肉!”朱武心裏對李一驢的恨意一點也不減。


    朱家好不容易在在興古郡奠定了頂級土著的基礎,期間的付出犧牲,自不必說了,單說此次興古兵亂中,就戰死了族人無數,老族長也沒在其中。


    李遺的到來,朱武其實也有意給建寧李氏一個悶虧吃吃,讓這些外來豪族的吃相不要那麽難看。


    所以,這接風宴上,本地豪族代表除了朱武之外,其餘的,一個也沒有出現。


    現在好了,狗日的毛驢子一個小小的玩笑,將事情鬧到如此僵持地步,朱家不得不放血給人家李氏了。


    本來,興古郡這裏的商業物業搶奪戰,就已經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的,這一下,占據地主之利的朱家,就不得不將大頭讓給人家建寧李氏了。


    新建的兩個不大的城池裏,店鋪資源本就很有限,建寧李氏、永昌呂氏、臨邛黃氏……,哪一個不是如餓虎撲食一般瘋狂,狗咬狗注定都是一嘴毛,若不是沾了自己東道主的光,估計就連興古朱家郭家覃家都難得搶到一個門麵呢。


    怎麽,現在都這樣不講理了麽?


    俗話說得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我朱家幾乎被你們這些過江龍都壓製得喘不過來氣,還不許我朱家小小的反抗一丟丟?


    所有的計劃,都被那死倔死倔的強驢子的一個玩笑給付之東流了。


    四人重新落座,再次滿上酒水。


    第一碗是兩個家族之間的情分,這話題開局有點大,更有點沉重,但效果之好,也是情理之中,應有之義。


    第二碗,就輕鬆多了:“這第二碗,朱武敬郡守大人。”


    李遺坦然接受,嘴巴裏不鹹不淡地應付著:“不敢,不敢,該我敬郡尉大人一碗才是。”


    朱武截住李遺話不由衷的話頭,繼續道:“朱武我年長幾歲,說話就往直了說,郡守大人您莫怪。說實在話,這些年,南中不易,興古也不易啊。”


    沈騰心裏道一句:“來了,來了,該上憶苦思甜的苦情戲碼了。”


    李遺可也不是官場新雛一個。


    人家老爹坐鎮南中十餘年,耳濡目染,耳提麵命,早就算得上是半個官場中人,所以,對於接下來的苦情戲碼,也一樣心知肚明。


    這個過程很重要,絕對的不可或缺。


    說白了,就是要說明自己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希望大人您別隻顧著“喜新”,而忘了咱這個“舊人”。


    官場如情場,喜新厭舊是常情,人走茶涼更是正理兒。


    對於朱武這樣的“舊人”來說,自己還沒有走咧,好不容易盼到興古郡蒸蒸日上這一天,別人來摘果子了,他們也不敢說別的。


    但你新來的老大要組建自己的班子不假,還請您能做到“喜新而不厭舊”才好,您老吃肉的時候,請記得偶爾丟根骨頭給咱們這些舊人。


    讓沈騰也沒有想到的,這朱武竟然有如此一副好口才——


    從當初興古郡新建,到三任郡守大人都被人家蠻子摘了腦袋做祭品,而朱家不得不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獨立潮頭多少年,披荊斬棘,舍生忘死,更在上次的動亂中犧牲族人幾十人,老家主臨死尤罵不絕口,被鋼刀梟首屍無完肉……


    終於,興古郡迎來李郡守,這是興古郡人民的福星高照,也是朱家的運氣盈門……


    朱武的演講生動而且深情,深得演講之精髓。


    但,百密一疏。


    朱武不該在最後畫蛇添足一句:“興古郡有我朱家在,郡守大人騰達有日!”


    朱武湯湯水水一大溜兒,看來早就提前做足的文章的,情緒時而平靜,時而激昂,時而悲憤,時而傷感,時而欣慰,時而彷徨……感染力之強,讓曾經參與戰鬥的沈騰都感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特別是講到老爺子的犧牲場麵,以及自己站在城頭誓死不離興古城的悲壯情形,李遺差點沒跟著掉下幾滴眼淚來。


    但朱武最後畫蛇添足的那一句,卻讓李遺的情感再次起了波瀾。


    那句話是“興古郡有我朱家在,郡守大人騰達有日!”


    ——幾個意思?威脅我麽?


    那意思,隻要你朱家不支持,我李氏就必須一敗塗地麽?


    既然這樣,那好,看來我李遺是想和你朱家算算老賬了,這連續三任郡守都死得莫名其妙的,莫非這其中就沒有你朱家的什麽事兒?


    那幾任郡守都來自蜀中,與其說是過江龍,在南中這裏,還不如說是小泥鰍一條。


    所以,他們都失敗了。


    而且,失敗得都非常慘,連腦袋也沒有保住。


    但你想欺負我建寧李氏娘家無人?


    對不起,恐怕要讓你朱家失望了。


    我李遺到你興古郡來,單槍匹馬,這態度還不夠麽?對你們這些興古土豪們,還不夠尊重的麽?怎麽,要我建寧李氏給你們納個投名狀?


    靠,你們把事情也想得太美好了吧。


    李遺前來興古郡就任,看似單人匹馬入興古,若你真要這樣想,那隻能說明你們太嫩了。


    李遺是什麽人?


    往上了說,那是建寧豪族排第一的李氏下一任掌門人!


    往中了說,人家是蜀漢朝堂公派的興古郡守大人,堂堂的正三品大員,更是蜀漢朝廷的新亭侯爺!


    往下了說,人家是曾經的南中第一人庲降都督李恢的嫡長子。


    更不用說人家身上還有其他隨便說出來都能嚇死人的標簽——漢壽亭侯關雲長的女婿。


    其妻子關銀屏,南中人稱“觀世音”“關三娘子”,放在整個蜀漢朝堂,也是一等一的貴人!即便皇帝劉禪見了,也得叫一聲“姐姐”。


    明麵上,人家青衣小帽單人獨騎入興古,暗地裏不知道做了多少文章!


    若是建寧李氏的家主與前麵三任郡守一樣,被人梟首而去做了祭品,莫說建寧李氏,即便整個蜀漢朝堂,也同樣承受不起。


    上一個匹馬入異地的,是荊州牧劉表。


    世人常言劉表暗弱,尤其是曹孟德那一句名言:“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父子涿犬爾”,徹底將劉表當年匹馬入襄陽的壯舉給擊打的稀碎,片甲不留了。


    可當年,劉表匹馬入襄陽,確實是許多年裏人們津津樂道的快事一樁。


    李遺可沒有心情學劉表,搞不好便是喜劇開頭悲劇結尾,這樣的事情,人家建寧李氏才不屑於做咧。


    李遺不過是想給興古郡豪族們一個好印象而已。


    也僅僅是一個好印象。


    至於後麵如何出手,隻能用一句話來形容:該出手時就出手。


    李遺可不會與他們客氣什麽。


    興古郡的情形,多年以來,作為建寧李氏的嫡長子,自然心知肚明。所以,自己來摘果子這件事情,李遺同樣知道興古郡土著們的感受,為了穩定人心,自己單身匹馬入興古,不過是告訴大家,不必擔心我李氏的吃相過於難看,我就一個人來的,沒有你們,我也做不了什麽事兒不是?


    而且,要組建龐大的郡守管理體係,李遺也不從老家帶班底兒,這擺明了就是給你們這些土豪機會嘛。


    這樣的事情可以做,大家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有些事情便是這樣,可以做,但不能說。


    有些事情,可以說,但不能做。


    朱武就是演戲太上頭了,情緒過於激動,以至於將可以做但不能說的事情,說了出來。


    生活中,這其實再正常不過,算是口誤。


    但在官場上,你若再用“口誤”來“修飾”自己的“事故”,那就太侮辱別人的智商了。


    沈騰也是一時皺眉,暗自揪心不已。


    這二人,既是興古郡接下來的政壇第一人第二人,又都是南中豪族代言人,一旦有了嚴重的分歧,第一印象就不好了,今後的興古郡,可就不那麽好做的。


    本來,按照一般規矩,東道主要請完三碗酒,然後才是客人發揮的時間,但既然話不投機,李遺有了心結,也就有了主動發動攻勢的想法。


    李遺主動搶過酒壺,給三人都滿斟一碗,端起酒碗,衝沈騰和馬保國虛晃一槍,對目瞪口呆的朱武道:“朱郡尉勞苦功高,李遺自然是知曉的,本來麽,這郡守該是朱兄才對,小弟德才不足,卻成了竊取果實的盜賊,實在汗顏。”


    這話,就有了殺人誅心的味道了。


    李遺可不是普通人,看起來文質彬彬,但在老爺子和夫人關銀屏的雙向教導下,一向崇尚的便是綿裏藏針袖裏藏刀,年紀輕輕就將大房二房的兩位叔父折騰得欲仙欲死,對付起朱武,更是駕輕就熟。


    “我就把事情挑明了,扔給你,有種的,你接著就是,看能不能把你燙出滿手包!”


    怪就怪朱武的心思太重,情緒太濃,說錯了話,被人家捉住了把柄。


    沈騰不由得一陣哀歎:“自古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而朱武這是兵遇到了秀才,那點花花腸子早就被人看穿了也。”


    接下來,興古郡的局麵……


    一團亂麻。


    一陣頭大。


    沈騰僅僅是頭大,那邊的朱武,早已經心如死灰,恨不得狠狠給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怎麽就管不住這張臭嘴呢?


    朱武再不敢瞎說些什麽,俗話說,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


    急中生智,隻聽“噗通”一聲,朱武單膝跪地,直接了當來一個負荊請罪的舉動,高舉酒碗,顫顫巍巍說一句:“朱武給郡守大人賠罪了,郡守大人若不饒恕朱武口舌之失,朱武便跪死在這裏也罷。”


    朱武的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始終沒有滾落。


    彼此,僵持在那裏。


    興古城頭的氣氛,瞬間滯漲。


    馬保國端著酒碗,就放在嘴邊,一動也不動,心裏卻在想:“這場酒本就不該來的,麻蛋,老子怎麽這麽蠢,就趟了你們這趟渾水!”


    沈騰也覺得李遺剛才的話有點過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是過江龍不假,但你這是要將死人家地頭蛇麽?


    怎麽可能!


    漫說南中,任何地方的豪族,做大做強都是一部血淚斑斑的發展史,也一定都有自己傲人而不可言說的資本。除非你李遺動用政治資本來進行高壓,否則,離開本地豪族的支持,你能在這裏呆多久,還真的不好說。


    否則,為什麽強大如諸葛亮也不得不采取“以蠻治蠻”的南中方針政策?


    他不得不如此。


    離開了南中的這些豪族豪酋,你有多少軍隊派過來都不夠吃的。


    當年的諸葛亮如此,現在的李遺依然如此。


    你爹又如何?


    當年扯著南中豪族的虎皮做大旗,豪賭一場,確實牛逼,但那又怎樣?不一定要照拂這些豪族的利益?


    南中孟獲他們那次動亂,不就是你李恢的都督任上麽?


    ……


    沈騰默不作聲,他一貫不愛做那和事佬,但默不作聲不代表他沒有意見沒有態度——說白了,什麽事情,都講究一個度,把握好這個度,萬事好商量,一旦越線,大家就沒法繼續玩下去了。


    政治官場,尤其如此。


    李遺也發覺自己有點過了,心頭的火苗子被朱武這廝撩撥得一竄再竄,沒摟住。


    他非普通人,一旦發覺自己越線了,貌似連沈騰都已經有點不滿了,還能不醒悟?


    當即便上前攙扶朱武,一疊聲地道:“朱兄,快請起,再不起來,小弟我便給你磕一個?”


    晚風徐徐,掠過城頭。


    興古郡,醉倒在一片酒肉的香氣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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