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冷鐵心如同一條軟蛇般橫在地上,一道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全身黑衣之上,小竹子覺得世間再也沒比現在更加奇異的事情。他彎下了身子,那枷角支在地上,伸手去探冷鐵心的鼻息,隻覺得他的唿吸甚是微弱,全不像一個身負高深內功之人。


    小竹子看了那個漢子半天,問道:“你這是什麽功夫,怎麽差點就勒死了他?”


    漢子正坐在自己的草席上,不住扣著那雙大腳丫子,聽小竹子問他,說道:“什麽功夫?不過是力氣大些,你找來的這個人不行,又瘦又弱,經不住我這樣一抱。”


    “你有這樣大的氣力,為什麽會被人捉來放在牢裏?你犯了什麽罪過嗎?”


    漢子見他又問這話,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道:“告訴過你了,我是自己要住在這裏,沒人抓我進來。你可別想趕我出去!”


    小竹子覺得他的話好生奇怪,似乎他極怕出去,反而喜歡這裏似的。問道:“你為什麽害怕出去,外麵有什麽怪物來找你麽?”


    漢子臉色變了一變,說道:“你道外麵很好嗎?那你自己為什麽也躲到這裏來?”


    小竹子道:“外麵當然好了,有山有水,有大太陽,還有許多好玩的東西,可比這裏麵舒服多了。我可不是自己躲在這裏的,我是被人捉了進來,現在沒辦法出去了。”


    那漢子搔了下頭,他頭發甚長,很久也未曾洗過,是以頭發油膩膩地纏在一起。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好多人都這麽說,大家都想騙我出去,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年紀輕輕,也學著他們來騙人,良心不好。”


    小竹子聽他說得篤定,道理有些纏雜不清,知道十有八九是個渾人,卻隻驚訝他身上的氣力,能將冷鐵心這樣的江湖豪客一下子抱住,又憋住了他唿吸,這份能耐他可不知道誰能做到。在他所見過的人中,師傅的武功似乎是最好,但也不見得能輕易就這樣贏得了冷鐵心。


    正在胡思亂想,冷鐵心突然哼了一聲,人已經醒了過來。小竹子見他雙眼慢慢張開,卻又白多黑少,顯是人還有些不清醒,便問道:“姓冷的,你還活著麽?”


    冷鐵心覺得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隻想這麽懶洋洋地躺著,突然間才想起來剛才發生的事情,一驚之下便想躍身起來,哪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一絲內力也提不起來,不由嚇得魂飛天外。


    聽見小竹子的問話,想到這小子不但見到了自己的狼狽像,而且又近在眼前,他隻要提起腳尖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踢一下,自己便送了性命。他是個一生在刀頭上翻跟頭的怪人,把別人也想做同自己一般。


    那漢子見他醒了過來,說道:“你這個家夥,迴去告訴那個人,休想把我騙出去,你若下次再來,我可真的要勒死了你。”


    冷鐵心聽他話裏話外,似乎自己是被別人指派來放他出去的,想要開口辯駁,誰知連張嘴氣力也沒有,隻好潛運內息,果然丹田中似有涓滴匯聚,心裏暗喜,隻好多捱些時間。


    小竹子見冷鐵心眉目之間似有喜色,微一沉吟,便知就裏,暗道不好,這小子正在暗運內息,不出一個時辰,便可恢複起來,到那時候怎生是好。便道:“這人正在恢複內力,不出片刻功夫他就又能帶你走了!”


    漢子嚇了一跳,站了起來,衝冷鐵心道:“他……他說的可是真的!好好,我現在就先扼死了你!”說完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要去掐冷鐵心的脖頸。月光之下,漢子見冷鐵心滿頭都是大汗,目光全是恐懼之色,突然全身一哆嗦,撤迴雙手道:“小子騙人!這小子被我箍得丹田中一絲內力也沒有了,我師傅說這樣的人沒有兩個月也難以恢複,你騙我!”


    小竹子聽了大奇,道:“你才騙人,剛才我問你會不會功夫,你說不會,現在又說有師傅,既有師傅,卻不會功夫,你這個大騙子!”


    漢子被他駁了,不由得大急,道:“我不是大騙子,你才是大騙子,你是大騙子!”連說了幾句,翻身趴在地上大哭起來,口中兀自在說不是騙子。


    小竹子見他如此委屈,不敢再說話,歎了口氣,仰身靠在牆上,一個人想著心事,隻覺事事可悲,又事事可笑。三個人各自默默不語,任那道月光歪斜著緩慢移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冷鐵心身子一動,人已經慢慢坐了起來,小竹子見他體力恢複,淒然一笑,心道:“便是被他一掌打死在這裏,也勝過在牢裏度過那些無窮的歲月。”臉上竟然帶出一副輕鬆的表情來。


    冷鐵心用了三四個時辰,才在丹田之內聚得一成不到的內息,但仍然手足酥軟,無法發力,見小竹子臉上那副表情,以為他有幫手在旁,絲毫無懼,知道今天是無法可施了。


    他坐了半晌,才緩慢站起身來,已經累得一身是汗,喘息不止,兩腿竟自止不住地發抖,心下不禁駭然,這漢子不知道是什麽來路,竟然能夠將自己內力一下耗得精光。


    他走到牆邊,原想一縱便上了窗子,現在看來竟比登天還難,好不容易才雙手手指搭住了窗沿,將身子提了上去,半截身子鑽到窗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都滑脫了,掉了下去。


    小竹子眼見他好不容易逃脫到外麵,卻聽到撲通一聲大響,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姓冷的,你且慢走,小竹子要再跟你比試比試,這次輸了你可不許再賴!”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第二日天明送飯的軍漢見窗子竟然被人毀了,大驚小怪了一陣,又見兩個人隻做不知,隻好找人修了修,不了了之,這等事情若報上去,隻怕要受處罰,隻好暗叫倒黴。


    小竹子言而有信,將這一天的飯食都與了那漢子吃了,雖然餓得緊,他卻再也不想讓漢子罵自己是個大騙子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小竹子在牢房裏每日隻穿夾襖,凍得直發抖,但那個漢子隻作不覺。他見這漢子每日除了吃便是睡覺,似乎很喜歡這裏的生活,隻要不提要他出去,他便很是乖巧。


    轉眼之間,小竹子已經在獄裏呆了兩個月,那指揮使司卻再也沒有來人提審他,他已經同那漢子一般,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每日裏隻是坐在那裏發呆,自己感覺頭發長得老長,苦於戴了木枷,無法打理,隻好任它如此,小竹子再也聞不到漢子身上的臭氣,料想自己現在也早已經同他一樣了,他自小便喜愛整潔,黃彥升夫妻也是幹淨人,現在混到這個樣子,也隻好苦笑罷了。


    忽一日,小竹子早晨起來覺得頭暈腦脹,他是身有武功之人,尋常的風寒自然侵他不得,這兩個月他輟了功課,全身鬆懈下來,加之飲食不潔,一腔心事,內外夾功,竟然病了起來。


    這場病來得甚是兇猛,接連四五天高燒不退,那管牢的軍漢對這等事情見得慣了,隻罵他是要裝死,卻不管不問,任他自生自滅。


    這日晚間,小竹子全身熱得難過,隻覺得腹內一個火盆在不住烘烤,蒸得他皮膚就要爆裂開來,卻一滴汗也沒有,難過到極處,人便昏迷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義父義母含笑走來,在遠處招手要他過去,小竹子見二人攜著雙手,滿臉溫情,背後一道柔軟的金光射在二人身上,一股說不出的幸福感從心底湧起,他伸出雙手向二人奔去,哪知奔到近處,二人卻不在那裏,四處找時,又見師傅站在遠處,也向他招手,待他奔去,師傅又不見了。正在猶豫,一個少女背向他而立,從背影看嫋娜玉立,小竹子急著想看她的麵貌,她卻轉過身來,向他怒目而視,小竹子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師叔的徒兒王蘭芝……小竹子也不想見她,便要迴身,剛轉過身子,貼麵卻站著冷鐵心,冷鐵心滿臉冷笑,正在抽出一柄狹窄的黑劍來……小竹子罵道:“姓冷的,你要不要臉,這般與我死纏爛打幹什麽?”冷鐵心一劍向他咽喉直刺過來,小竹子身後急閃,雙腳騰空,人直墜了下去,耳邊卻聽到轟轟的聲響,原來自己正跌入一個深穀之中,兩側卻灑下無數滴山泉下來……


    他大叫一聲,人已經醒了過來。張開眼時,見那漢子赤著上身,正伸出雙手在他身上不住按捏,漢子渾身大汗,汗水滴滴灑在自己臉上。


    漢子見小竹子醒了過來,笑道:“你小子雖然愛騙人,我卻還不想你現在就死。”說罷直起身來,從地上撿起衣服搭在肩頭。


    小竹子見自己隻穿了一條短褲,全身赤裸,枷鎖已經全都去了。窗外寒風陣陣,幾片雪花被裹了進來,室內當是十分寒冷,可是自己就這麽赤條條地,卻覺得全身暖融融地,說不出的舒暢。


    “我……我這是怎麽啦?”


    “你發了幾天燒啦!”那漢子雙手捋了捋亂糟糟的胡須,笑道:“整日家胡說八道,什麽竹林會,什麽義父,又是什麽錢胖子的,我倒以為你裝得好像,看看你到底何時才能露出破綻來。”


    小竹子忽然聽他說話甚是清朗,也條理分明,插嘴道:“你……你不是個莽漢,你……你才是裝的!”


    那漢子盤膝坐在地上,兩隻手掌疊加在小腹之上,姿勢奇怪。小竹子卻知道這是收斂內息的姿勢,萬料不到他竟然是個內功高明之士。


    “嘿!這些年不住地有人進來騙我,哪個是安的好心。你兩月前進來時,我見你古靈精怪,料想也是他們一夥兒的,便故意把自己裝成半瘋之態,讓那些家夥以為我在這裏關得久了,精神不正常。”


    “哪些家夥,你說的那些人究竟是誰?你把我當成什麽人啦?”


    那漢子閉了雙眼,口鼻中吐納起來,過了良久,才哈的一聲,小竹子見最後這一哈,口鼻處似有一股白霧噴出,嚇了一跳,問道:“你這是什麽功夫,怎麽還能冒煙?”


    那人原地站起來,笑道:“沒想到華山派的弟子中也有這麽愛管閑事的家夥,你是靜清子的弟子吧?內功雖然淺薄,但根基倒還紮實,料想紫霞那丫頭也不耐煩這般打磨你。”


    小竹子聽他把師叔稱作是丫頭,不禁大奇,問道:“你不過也才三四十歲的年紀,給我師叔做徒弟也不算大,卻吹這個大氣。我……確是靜清子的徒弟,不過是我自己學藝不精,卻跟我師傅沒有關係。”


    那人又是一陣嘿嘿冷笑,不住搖頭道:“你嘴裏師傅長師傅短,靜清子最是個嚴肅穩重的家夥,你的性子未必是他喜歡的。他能收了你做徒弟,多半是看了別人的麵子,因此上……嘿嘿……”


    小竹子聽他說瘋話習慣了,突然聽他的話變得皮裏陽秋,道:“你話裏有話,為什麽不說個明白,我師傅待我很好,你不要亂講。”


    “隻怕……唉!不說啦不說啦!”


    小竹子思索他剛才說過的話,突然覺得這個人說得不錯,自己當時想要留在華山學武,父親找華山掌門說了十多次才成行,又在二代弟子中找了個師傅來教自己,聽師叔紫霞道長說自己的功夫遠不如自己的師兄衝雲子,他還不信,這才想起來師傅除了紫霞內功教了自己一點之外,的確再未傳授過什麽過人的本領,就連輕功技巧也是師叔幾個月前傳授給自己的。


    “你剛才說我發燒差點死了,幹什麽又來救我?”


    “我若想殺你,有一百個也早殺了,這五年來哪年不是有二三十個人做了我手下之鬼,隻是殺得厭煩了,倒勾起我看戲的興趣來。”


    那人口氣中平淡至極,直把殺人的事情說得再平常不過,小竹聽得毛骨悚然,顫聲道:“看……什麽什麽戲?”


    “我整日鳥事也沒有,便想看你究竟能夠忍到什麽時候,又盼著那個黑衣漢子來,這漢子功夫不錯,比你強些,他不是那個冷鐵心吧!”


    小竹子聽他一下便說出冷鐵心的名字來,嚇了一跳,暗想此人果然不得了,不僅功夫高明,更加頭腦清明。點點頭說道:“你很厲害,他就是冷鐵心,不過他是來找我的。”


    “我原以為你們兩個一夥來演戲給老子看,哪知這廝竟然這樣不經打,我隻抱了他一下,險些要了他的性命。”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住,問道:“你跟他比,可還差了好大一截,沒來由你去惹他,不怕死麽?”


    小竹子便將他跟冷鐵心兩次遭遇的事情說了,漢子聽完了哈哈大笑,甚是暢快,才道:“你這娃兒挺有趣兒,老子倒是喜歡。”


    他停了半晌,說道:“昨日你燒得昏了過去,滿嘴胡話,我以內功試你,你一概不知,這才相信你是真的病了。你燒得甚是厲害,要知道人若發燒,內髒更熱,隻怕再過得一時半刻便葬送了你的小命。我隻好除了你的枷鎖,打通了你的任脈,要知任脈主血,又以內息促你任脈流動,加速你的血流,那內腑中的熱便散得快了。哪知你這小子內功竟已經小有成就,我隻催動一兩個周天,你的任脈便自己帶動全身血液不住暢流,隻不到半個時辰,高熱便散得淨了。”


    小竹子聽說嚇了一跳,道:“我聽師傅說,內功練到極處便可自行打通任督二脈,怎的你倒能幫我打通?你不是吹牛吧!”


    那人十分得意,哈哈笑了一陣才道:“你師傅說的不錯,別說任督二脈,便是單打通了一個,平常人也要五六十年,也不見得能夠真正打通,我卻……”說到這裏,突然住了口,不再說話。


    小竹子仍然狐疑,他暗調內息,將一絲內息自丹田升起,催動向上,果然便覺得一股冰涼的細線沿著任脈緩緩升起,直至唇下承漿穴,順利無阻,這才相信他說的話。不由得翻身下來,跪地便拜,說道:“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那人笑道:“你剛才自己偷偷試了一試,這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小竹子被他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到底趴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這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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