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臉上沒有絲毫不悅,但了解她的人知道,她已經在不高興了。


    林政雲看好戲般端起茶杯,林政樹則恨不能將這個沉不住氣的逆子一把掐死。他尚且不敢如此頂撞林氏,他又是怎麽敢的?


    林老夫人不管其他人作何想法,隻笑著看向林同州,問他:“同州呀,你接手楮樹紙多久了?”


    林同州一怔,以為林老夫人是在考教他,於是得意洋洋地說:“迴祖母,自二哥出事後,我便一直在紙坊幫襯,如今紙坊大大小小的訂單全部了如指掌,每個月產量和盈利都比二哥在時多出一成。”他敢公然跟祖母叫板,其中倚仗不單單是他爹,還有一部分是他在紙坊那邊的成績。


    林老夫人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林同州臉上露出喜意,一旁的林政樹卻幽地沉下臉來,他怎麽會生出如此沒腦子的兒子?他那點盈利是怎麽來的,他心裏沒點逼數麽?


    林同州沒有數,但林老夫人有數。


    果然,林政樹還沒來得及替林同州這個逆子找補,林老夫人便說話了:“同州是個本事的,既然你今天提這件事了,且不妨說說,你是如何做到讓盈利比往時多出一成的。”


    林同州這幾月確實兢兢業業經營著,本就愁著沒有機會在林家眾人麵前證明自己,此時林老夫人問起,正好遂了他的意。


    於是林同州頗為得意地說:“祖母不知,紙坊的工人最是喜歡偷懶,另有些年紀大了的工人不僅做工速度慢,還喜歡倚老賣老。林家每月給他們那麽多的工錢,可不是給他們養老的。我去紙坊之後,便以此將這些倚老賣老的工人全部遣散,而後用他們的月前重新聘請工人。老工人的工錢虛高,一個老工人的工錢可以請兩個年輕力壯的工人。這些工人手上功夫快,有把子力氣,做紙的速度比老工人快了不止一點半點,因此每月產量要同比增長許多。


    除此之外,我還將做工時間延長了半個時辰。一開始確實有些工人不適應,但林家紙坊在整個益州紙坊中的待遇是最好的,他們根本舍不得辭去工作,因此漸漸也變適應了。”


    林同州侃侃而談的同時,絲毫沒有意識到周圍的氣氛已經降至冰點,林老夫人看他的眼神也變得諱莫如深。


    當林同州說完自己的豐功偉業,驕傲的等著林老夫人誇讚的時候,他才發現坐在自己身旁的林政樹臉色陰沉得仿佛下一刻便能滴出水來。


    林老夫人微微側頭,目光譏諷地看向林政樹,淡淡地說:“這就是你養出來的好兒子,可真是好得很呀!好得很!”


    林老夫人一連說了兩個好,林政樹再也繃不住了,站起身一把拽起林同州,抬腿對著他的膝窩就是一腳,將林同州整個人踹跪在地。


    “爹!”林同州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爹,不明白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林政樹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老實跪著。”然後恭恭敬敬朝上首的林老夫人鞠躬,“娘,是兒子教子無方才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混蛋樣子,兒子的錯。”


    林同州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分明做得比林昇還好,為什麽還要在此受此屈辱?就因為長房是祖母的親生兒子麽?


    越是想著,心裏越是憤憤不平,他不服氣地抬頭看向林老夫人:“祖母,同州不知自己到底有什麽錯,我明明……”


    “逆子,閉嘴。”林政樹不想他再犯蠢,急忙出聲打斷他的話。


    林老夫人笑著說;“讓他說。”


    林政樹心一沉,便聽林同州說:“我明明比林昇做得好,祖母,您的眼裏為什麽就看不見我?難道就因為他是長房嫡孫?就因為爹爹……”


    林老夫人波瀾不驚地說:“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這話確實有些重了,即便在場眾人都這麽想,但也無人敢說出來。林家雖然三代從商,但了解林家曆史的人都知道,當年林老爺子當年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占據益州紙業半壁江山,有一半功勞要歸功於林老夫人。


    先不說林老夫人出身益州望族,便是林老夫人本身除了妥善管理內宅,於商道上亦有頗多見地,當年林老爺子數次危機,最後皆是林老夫人臨危受命救林家紙坊於水火,所以即便多年後林老爺子去世,林家仍無人敢對林老夫人不敬。


    林同州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不該說的話,但收迴已經不可能,隻好硬著頭皮跪行幾步,來到林老夫人麵前:“祖母,我說這些不是有別的什麽想法,我隻是想要向您證明,我也是林家的一份子,也能撐起林家。”


    林老夫人垂眸,抬手摸著林同州的發頂,目光卻是看向所有人,沉聲說道:“林家之所以能在益州屹立多年不倒,林家紙坊出產的麻紙能在益州盛行多年,你們說,平得是什麽?是產量高?是便宜?”


    眾人蹙眉不語,大廳裏鴉雀無聲。


    林老夫人又看向林同州:“同州,紙坊工人的工錢和工時都是你祖父在時定下的,這些年隻漲未跌,便是林家最困難的時候,賬上流水不足百兩,我與你祖父抵押了祖宅也未曾消減工人一分工錢,你知道這是為什麽麽?”


    林同州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還未及說話,邊聽林老夫人說:“這些紙坊工人才是林家的根本。造紙工藝繁複,一張紙從原料的挑選,經過浸泡,洗滌,搗碎,淘漿等十餘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出錯,一旦出錯,所做之紙的品質便會大打折扣。而這些工序非常人能做,一個成熟的工人往往要經過無數次的枯燥實踐才能把一個流程做好,你覺得那些老工人都沒有體力了,不如年輕人能幹,可你知道,單是揭紙這一道工藝就需要每天不停地揭多少張才能保證所揭之紙不折,不斷,不裂?”


    林同州聽得啞口無言,宛如被人兜頭淋下一桶冷水,胸腔裏的那些炙熱湧動的血液瞬間涼了個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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