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涿州驛站籠罩在暮色之下。驛站門前的旗幟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遠遠地隻聽到幾聲馬蹄踏過磚石的聲響,幾批信使匆匆出入,夾雜著沉重的包袱和收斂的神色。征服者跨進門時,驛站的小吏隻瞥了他一眼,見他衣衫樸素,腰間也無令牌,態度便隨意起來。


    "上房裏還有空處嗎?"征服者問道,聲音不高不低。


    那小吏手中的筆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帶著幾分審視:"官憑路引?"


    "不曾帶在身上。"征服者低聲道,"不過大人寬待,權當賞臉。"


    "嗬。"小吏哼了一聲,眼神卻忽然頓住,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是在考量什麽。片刻後,他扯過一本冊子,筆尖蘸墨一圈,草草寫下幾個字,遞過一塊木牌:"上房還有一間,三號房。"


    征服者接過木牌,心中微動——不遠處的陰影裏,一個身影正隱於驛站門柱側後,不動聲色地抬眼望他。那是他自保定府出城時就察覺到的身影。


    風從窗縫間微透,燭火的影子搖曳不定。征服者默坐片刻,耳朵微動,細細分辨著窗外窸窣的腳步輕響。那不是尋常的過路人——沉重的官靴落地時的聲響,即便再刻意放輕,也會留下與夜巡差役不同的節奏。他不動聲色地翻開包袱,似是在整理行裝,實則已將一冊早已備好的手稿——幾頁帶著陳舊墨跡的紙箋,輕輕撥至桌麵最顯眼處。


    紙上的墨跡縱橫交錯,似是無心揮灑的文字裏藏了幾行隱晦的詩句——"**朱門酒肉臭,天家骨肉疏**","**金甌缺處民填命,官字當頭吏剝膚**",字字犀利,若在有心人眼中,這便是一首足夠入獄的"反詩"。


    然而,若仔細端詳它的紙張和墨跡,卻會發現,篆刻的筆鋒雖是肆意不羈,但左側一行細小難辨的地方,卻又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顯然,這並非一氣嗬成的憤懣之作,而是刻意層層疊加的戲筆。


    書寫它的目的,不過是一個餌,一封信,一份測試。


    夜深時,門軸發出極輕的摩擦聲。一個黑衣人悄然滑入屋內。他在黑暗中四顧片刻,如同陰影一般挪至桌前,借著月色,翻動著征服者散落的紙頁。


    他的手指碰觸到那一疊"反詩"時微微一頓。隨即,他小心地將每一頁都細細翻閱。末了,似是下了決心,他竟取出一支細毫筆,在角落裏添注了幾字。黑色墨跡仍未全幹,而那增添的字竟是"**此人可用,然需察其真意**",隨後他又迅速擦掉了筆跡。


    ——他在模仿康熙帝的批閱筆勢,而這幾個字,卻是將那首"反詩"原本的"煽動"性,定性成了"試探性可用"的評語。


    征服者在黑暗的角落中睜著眼睛,無聲觀察著這一切。那黑衣人貼耳低語的動靜,讓屋外的夜風都似凝固了一瞬。末了,他收起筆,轉身便欲隱去。


    直到這時,征服者的聲音才悠悠響起:"**既是禦前探聽,又何必隱身黑暗中?**"


    黑衣人渾身一僵,隨即驟然迴身——但桌上燭火無風自燃,火光映出了征服者平靜如水的麵容。


    兩人目光相對。


    "……先生好警覺。"黑衣人嗓音沉啞,陰沉如夜梟低鳴,"不愧是能讓皇上反複琢磨的人物。"


    "皇上不會派一個如此生硬的眼線來找我。"征服者淡淡道,"你是誰的人?"


    黑衣人冷笑一聲,突然翻腕抽出短刀。他的刀法極快,一斬之下直逼咽喉!


    ——但刀刃在距離肌膚寸許時,驟然停住。


    征服者未躲,隻是抬眸看他,如同瞧著一隻螻蟻試圖撼樹。那目光裏既無懼意,也無怒色,倒像是……失望。


    "……刀鋒裏藏了蒙古烏金的痕跡。"征服者平靜道,"這年歲,能在京中如此明目張膽私進兵械的,也隻有那一批人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黑衣人嗓音陰冷,手上刀勁驟增,欲再進一分!


    ——窗外倏忽一記破空聲。


    一支箭擦著他的手腕貫穿而過!血濺半尺,黑衣人的身形一歪,竟是被這一箭硬生生釘在了牆上!他驚懼迴頭,窗外的樹影間,另一個黑衣人冷然收弓,隨即隱入夜色。


    征服者依舊未動,他站起身,將桌上的"反詩"輕輕撕碎,投入火盆。


    "**看來皇上派來的人,不隻你一個。**"他低聲道。


    天邊微亮時,涿州驛站的小吏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顫顫巍巍地查房。行至三號房時,他發覺門扇半開,屋內已人去樓空,唯桌上一封未曾拆開的信箋擱在那兒。


    他內心掙紮許久,終究按捺不住貪念,悄悄拆開看了一眼——隻此一眼,瞳仁便驟然收縮!


    紙上冷冷隻書一行字:「**爾等辦事不力,皇上耐心是有限的。**」


    而這落款,赫然是一枚朱砂印——**康熙禦覽**。


    小吏渾身冷汗涔涔,轉頭再看,那原先凝滯的樹影間,不知何時已立著一道望不見麵目的人影。


    風,驟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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