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百官休沐,可元煊卻並沒有休息。


    告訴彌利的隻是表麵,肆州遠比元煊想得複雜多了。


    元煊送走彌利,再度翻開信紙。


    肆州領郡三,縣十一,戶四萬五百口。


    肆州不平,大周難安,就差最後一口氣了。


    年前肆州雁門郡二縣被收複,可還有永安與秀容未曾拿下,因為綦氏的悍然鐵騎與宇文鴻的加入,防守格局大改,一時不曾拿下。


    綦英娥孩子尚未滿百日,就被迫揭穿皇女的身份,其中必然有其他人的手筆。


    以她對綦英娥的了解,此人護子心切,不可能因為恐懼就承認皇女的身份,自棄前程,除非她身邊有了漏洞,被人要挾揭穿。


    這漏洞不難猜,不是饒安,就是趙郡公主。


    如今肆州內亂,正是拿下的好時候,不能讓穆望坐大。


    “穆望怎麽還不死啊!他這麽難殺嘛!”崔鬆蘿一麵聽著元煊講述軍報,一麵抱怨,“感覺他總是能一次次在兵亂中逃生,重新組建力量,真是跟打不死的蜚蠊一樣,難不成……”


    “難不成什麽?”元煊順勢接話。


    方才崔鬆蘿借著送酪飲,親眼見過了彌利,本來來的時候還開開心心的,這會兒卻抱著酪飲神思不屬。


    崔鬆蘿一哆嗦,沒敢將心中的抱怨講出,湯匙墜入酪漿裏,她丟開手,“我覺得他邪門。”


    她隻是擔心男主光環而已。


    又擔心,是不是因為穆望這個男主沒死,所以她這場夢,才遲遲沒有醒來。


    要是穆望死了,真是大夢一場,元煊要怎麽辦呢?結局真的能改嗎?


    或許是現在一切來得太好,好到讓她幾乎可以放棄一切古代的不便,想要真心為千萬女子鋪路,路還沒鋪完,她不想走,她想親眼看著千萬女子不再隻能選擇依附旁人,走出自己的路來。


    元煊垂眸思量片刻,撤了信紙,“叫中書舍人來,朕要下詔。”


    “李英水接任萬無禁都督一職,急詔萬無禁迴京。”


    “另外,封李青神為鎮南大將軍,都督南邊軍事。”


    崔鬆蘿不解,抬頭詢問,“陛下?肆州未平,便是想要南下,也不當在此時啊,更何況連年征戰,百姓民生可怎麽辦……”


    “朕有些擔心,”元煊淡淡掃了一眼崔鬆蘿,“擔心南邊會亂,希望朕的擔心,不要成真,算了,先將李都督外派吧,他駐守,我放心。”


    中書舍人得到詔令連忙從榻上爬起來,一麵在心裏草擬詔書,一麵想著隻怕年節的時候宣這種旨意,李大將軍會不高興了。


    接到旨意的李青神倒沒什麽不高興,南邊算他半個故土,皇帝此舉顯而易見是對他的信任。


    “能替陛下守住南邊疆土,是我之幸事。”


    李青神接了旨,自己要轉身,卻聽到宣旨的中書舍人後頭傳來了另一道聲音。


    “將軍留步。”


    李青神愕然轉頭,窺見了那一身深重玄色上的一抹重明朱紅,“臣李青神,恭迎陛下。”


    元煊擺擺手叫起,“順道,沒想到看到了中書舍人剛走,門還開著,所以順便進來了。”


    “陛下這是?”


    “帶著太醫去看了一眼章武王,他老人家在戰場上受了傷,連站起來都勉強,日後怕是帶不了兵了,讓他榮養在府中吧。”


    元煊風輕雲淡地說著,看了一眼李青神。


    她一路走,一路看著公府內的園林建築,“你這宅子太小,我說了要把之前長樂王府的宅子給你,你偏不要,這都還是老師走之前的布置,太簡陋了些。”


    “哪裏就簡陋了,”李青神笑道,“我還是在自己家裏住得習慣些,這宅子別的也就算了,阿爺修建的演武場可是好得很!我才舍不得搬去別的地方,陛下小時候常來這裏玩,那時候怎麽不嫌小。”


    “大約是剛從章武王府迴來,他們那裏,當真是富貴迷人眼,連我的皇宮隻怕都要遜色一二。”


    元煊迴頭看了一眼李青神,臉上倒是輕鬆一片,看不出什麽不滿。


    李青神明白了,陛下這還是看不慣章武王的驕奢淫逸,哪怕以傷病為由撤了他全部官職和軍權,還是看不慣得很。


    “章武王在戰場上判斷失誤,總是延誤軍事,如今受傷迴來,陛下還許他榮養在家,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李青神道。


    元煊勾了勾唇,沒再說章武王的事。


    章武王的腿永遠不會好了,往後他再想要什麽奢侈之物,也就隻有錦被金榻了。


    留著做個優待宗室的表率吉祥物,挺好。


    “肆州那新皇帝是穆望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裏掏出來的,”元煊終於開始說正事,“如今穆望、綦達羅與宇文鴻三足鼎立,撐著肆州的天,但皇帝自然會偏向穆望,我猜穆望騰出手,會幹點大事。”


    她始終沒有忘記崔鬆蘿提的那句不能讓穆望南奔。


    元煊知道崔鬆蘿身上藏著些秘密,所以她會慎重對待她每一個刻意裝作不經意的提醒。


    “蠕蠕來朝見,倒是讓我想起一樁舊事,這還是當年老師告訴我的。”


    李青神腦子飛速運轉,反應了半晌,“陛下指的是,十幾年前蠕蠕向梁國獻馬、貂裘,借此討要工匠和醫者之事?”


    “是,當年我們不借道,他們也能迂迴從西域繞道益州,再至建康,”元煊不耐煩北邊這幾個部落私下的小動作,皺了皺眉,“他們蠕蠕不老實,還有更不老實的人。”


    “南邊的蕭家這個皇位坐得太久,休養生息隻怕也很夠了,隨時能夠向我大周發兵,若是穆望遣使節尋求梁國的幫助,讓他們幫助元氏正位,他們或有可能真的發兵北上。”


    “我不想賭,所以李都督,”元煊負手而立,直視著李青神,“老師能守住南邊,我相信您作為他的兒子,也能。”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元煊滿意地笑了笑,“我會把萬無禁召迴來,以他的計謀,在北地待太久可惜了,是時候該迴來了,他需要個忠正的人壓著。”


    “臣,明白了。”李青神拱手應是。


    元煊憑借傳來的寥寥數語就已經分析透了肆州大致內部的情況。


    與她猜測的大差不離,的確是一心護夫的趙郡公主所為。


    她猜到了綦伯行的死中或許也有那個女兒的手筆,是以她親自抓捕了那一日接生的產婆和不少護衛,即便沒有問出真相,卻問出了個驚天的秘密。


    那誕生的孩子,是個女嬰。


    得到了這個消息,趙郡公主大笑三聲,含淚提刀闖進了綦英娥所駐的府邸。


    “你與殺死你生身父親的賊子共謀,隻為了自己孩子的帝位,甚至讓那賊子攝政輔國,如此狼心狗肺,這孩子,想要登上帝位?不可能!”


    綦英娥對趙郡公主的狠厲十分不解,“就算我阿爺死了,難道剩下的人都要不活了,給他陪葬不成?!”


    “妖女竊國,我兩任夫君皆因她而死,如今我苦苦支撐,與百官周旋,隻為了來日大周國祚正位,你不過死了一任夫君,就要玉石俱焚不成?”


    “我已經囑咐人為阿爺修建祠堂,立了廟宇,你有什麽不滿足!”


    趙郡公主冷笑,“你們永遠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可你與旁人分食綦氏勢力,排擠我兒的時候卻不見你大局!說慈悲!”


    “大家都不過是為了保全各自榮耀,都是野犬爭食,你有什麽高傲之處,你能殺人,人也能殺你,世道如此,各自掙命,我不怪你在這泥潭裏爭搶,沒救下夫君,我認了。”


    “可我要你們記住,綦公永遠是肆州的神明,便是他死了,他的心腹也絕不會為你所用!”


    “綦英娥,你說妖女竊國?那你也該知道我元氏女,從不向賊子低頭,我之恨千萬,自有人為我將仇敵千刀萬剮,我會等著那一天的!”


    語畢,她隨手劃破一側的帷帳,嗤笑一聲,轉身離開。


    趙郡公主沒有魚死網破,隻不過宴請了綦伯行的心腹,並邀請穆望等人前來。


    穆望自知去了絕無好下場,並未赴宴,趙郡公主無法,宴會上含淚哭訴,“你們是追隨明公的,明公已逝,便無主君,諸位不必奉繈褓幼女為主,便自行前去,隻請你們得了前程後,保全我兒孫而已。”


    宴上眾人驚詫無比,消息傳至穆望等人處,不出三日,為安定人心,那個宗室的少年便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新皇就此被推上台前。


    饒安從前依附綦皇後,後又投奔趙郡公主,見穆望大業將成,不得不思量退路。


    生死夾縫之中,她無處可逃,卻在宴會散盡後,瞧著夜色下匆匆離去的高深背影,終於想起了高深為何如此眼熟。


    即便改頭換麵,那張臉也還留存著從前的痕跡。


    從前那個被燒死的侯官,蘭沉。


    京中侯官行走在夜間,步法很特殊,行走的路徑也總喜歡貼近牆根,轉角處也總會停頓一下,諦聽動靜。


    高深會是蘭沉嗎?


    不等饒安想明白,肆州就亂了。


    綦氏親隨執意將神廟推翻,改為綦伯行的廟宇,民眾震怒,引發嘩變。


    民眾中有人大喊,“綦賊死了我們拍手稱快,如今你們卻要給他修廟!荒唐至極!”


    “誰也不會來叩拜這等殘暴之徒的!”


    “綦賊死前虐殺和尚,死後還要搶占神廟!無恥!”


    一片嘩亂聲中,綦氏親隨不得不派兵鎮壓。


    這一鎮壓,卻出了事。


    穆望當堂斥責綦氏舊部,甚至削去了不少人的官職。


    這本就是伺機打壓,可早就得了趙郡公主話語要自立門戶並不為仇敵所用的部族又怎麽肯呢。


    從前還有綦英娥牽連著他們,皇帝到底是綦氏的血脈,她好言相勸,也能平息,可如今的皇帝已經沒有綦氏血脈了。


    綦氏親信當場動了手,不等晚上,就率領部眾出了城。


    李覺和高深正在其中。


    “賢弟,愚兄其實一直有個疑問,”李覺看著越來越近的恆州方向,忍不住說道,“其實你從來不是明公麾下的人吧?”


    高深騎在馬背上,聞言甚至沒有偏頭去看身側的李覺。


    “李兄何出此言?”


    “嶽鬥是支援不及時死的,”李覺目光深沉,“負責支援的那個將領,你在戰前與他交好,他時常拉著你訴苦。”


    “還有你之前也一直在促使我,或者說,故意綦明羅那些人暴露出他們的劣根性,原本還算是一團和氣的兄弟,卻在一點點彼此提防,互相看不順眼。”


    “你在離間他們,也在不斷激起明公的野心。”


    “那我害過李兄嗎?”高深不答反問。


    “從未。”李覺認真迴想了一下,“所以我會跟你走,如同你在洛水河畔問我的那樣,我想要做權臣的門人,還是想做天子近臣?”


    “你我都知道,明公誌在稱帝,絕非池中物,隻不過,泥潭裏何來化龍的可能,是我看錯了。”


    韁繩脫手,李覺拱手向高深,“往後要仰仗賢弟了。”


    “不敢。”高深終於迴頭,“是李兄自己找到了明路。”


    鹿偈大張旗鼓地收留了前來投誠的李覺與高深,並作為降將的表率,帶著皇帝早前給的旨意,封了兩人官職,收編了他們麾下的士兵,待遇等同大周將士。


    此舉一出,肆州人心浮動。


    元月一過,萬無禁從北地動身,迴到了闊別許久的京都,走之前,給鹿偈留了個錦囊。


    “若你行軍打仗之時無法抉擇自己的計策是否對,就打開我的錦囊。”


    兩人早不在一處帶兵,鹿偈收到這錦囊,聽到了將士傳的話,撓了撓頭,揣進了袖中。


    神神叨叨,不知所謂,難怪被陛下收走了。


    肆州風雨飄搖,小皇帝沒有主見,萬事由穆望與宇文鴻商議,宇文鴻敬慕穆望,肆州眼看就要成了一言堂。


    廣陽王和鹿偈卻不會等著穆望費心整頓肆州,元日剛過不久,再度發兵,連下兩城,接著大舉進攻。


    春日來臨,被圍的石城彈盡糧絕,開城門投降。


    秀榮將危。


    春水洶湧,卻有人跨河而來,直擊豫州,卻不想城防早有準備。


    來人白衣銀槍,冷眼看著陣前對峙的李青神。


    “是你?”


    李青神大笑一聲,“是我又如何,你們的皇帝當菩薩當夠了?這時候想起來要吃肉了不成?”


    白衣將領咬牙冷嗤,“你們大周皇帝得位不正,天下皆知,到底是北方的蠻子,不懂禮義廉恥,倫理綱常,讓一個女子騎到自己的頭上還不引以為恥!”


    “你說這麽多了,也不過是害怕了!你們梁國害怕我大周皇帝強勢平定了江山,接下來就要平定你們梁國!所以才打著為那肆州的小皇帝複國的幌子,來侵略我大周領土,滿口的仁義道德,做著畜生不如的事情,如何敢與我們的天女相比!”


    李青神拎著長劍,日光之下,劍尖在空中刺出白芒,“不必多說,要戰就戰!我大周的將士,可不會隻困在北地!”


    元煊所料,到底成真了。


    可他們早有準備,又怎麽會害怕梁國揮軍北上。


    這一仗,他們不會輸。


    洛陽內,崔鬆蘿心疼地抱緊了國庫賬冊,“南邊要火藥,北邊要糧草,你要是再親征又是一筆支出,要不是今年有稅收,我們日子可真不用過了。”


    上首伏案的元煊抬了眼皮,“我向你保證,這是大周平定之前,最後一次親征。”


    “何況,朕總要親眼看見,那個總一次次死裏逃生的穆望,死透了才好。”


    “你說對吧,鬆蘿。”


    崔鬆蘿一顫,總覺得元煊話裏有話。


    “你總是擔心穆望作亂,提醒我注意他暗中南奔借兵,”元煊放下了筆,盯著崔鬆蘿,“過年日還念叨著穆望怎麽還不死,怎麽,你好像很害怕他活?”


    一個鼠輩,從他北逃開始,元煊就沒有放在眼裏,但崔鬆蘿介意。


    既然這麽介意,她身為大周皇帝,去徹底平亂,也是正理。


    “此次一去,望天下太平,大周如你所願,百姓安定,休養生息,你研究的那些織機和手工,可以徹底派上用場。”


    崔鬆蘿怔怔地看著眼前熟悉的人,“那陛下的心願呢?”


    元煊負手看著蘭錡上的七星龍淵,刹那間,如同初見時那般,檻窗切割光斑落在她身上,往日不可見的微塵在光下瞬息靜止,擁有了存在的形跡。


    她的身形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一隻手觸摸上了長劍的刀柄。


    “帝王本紀,與正史列傳,由我們重新開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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