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之後,元煊將劉文君召至於東堂問話。


    “都一一上門慰問過了?”


    “是,先前按著陛下批示的名單賞了下去,按著爵位高低,''忠義''與否,各自撫恤,隻是有幾位宗室老臣還需要殿下親自登門吊唁。”


    元煊抬手按了按眉心,“倒是沒聽說鬧出事來,你這一趟,沒人為難你?也沒人拿你的身份說話?”


    劉文君答話平淡,像是將這些日的奔走當成了閑庭散步般,“有,但臣同他們好好講了規矩,我代表的是陛下,若有人對我的身份或是吊唁不滿,便有藐視君威之嫌,那群人也都老實了。”


    “我知曉你並不喜歡那群人,那群人也的確不是什麽忠孝禮義之徒,更大多不是什麽好官,”元煊淡淡道,“有些人死了,就可以翻篇了,但若是族人都是一丘之貉,那就沒有什麽容忍的必要了,你是個好家令。”


    “但我更希望你會當個好臣子,臣子在忍耐他人的驅遣與攻擊時,會記得對方不是個稱職的臣子,不配在朝為官,可以記仇,可以自己狀告,甚至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去解決他們。”


    “那幾個投敵還不老實的家族,你有什麽理由隻是威懾,而不是懲處呢?”


    劉文君永遠恭順穩重的背脊一顫,繼而禁不住抬頭,上首的人一肘支頤在一側憑幾上,姿態閑散,坐在榻上微微後仰,垂目瞧著自己一手扶持上來的家臣。


    “我們有了權力,我們不需要忍了。”


    這一句很輕,落在劉文君耳中卻清晰得像鋒銳的薄刃,一下破開了時時桎梏著她的那些煩瑣規矩,她張了張口,下意識道,“陛下剛剛登基,朝局未穩,臣本就是代表陛下前去撫恤吊唁,隻想著顧全大局,維持皇家體麵。”


    元煊輕輕笑了一聲,繼而腰腹用力,向前傾身,轉腕間指節叩了叩跟前長案,直直瞧著劉文君,“這世道對女子要求很多,求得最多的就是要體麵,不光自己體麵,還要替丈夫替家族體麵,憑什麽呢?撕破臉又何妨,做你想做的。”


    “你已經是個君子了,還要學會做個臣子,你會擁有我給你的權力,我要整頓朝堂,富國富民,重興盛世,你也要有你的誌向,迴去好好想想吧。”


    劉文君向來是個聰明人,也正因為家仆可以聰明卻不能太聰明,並不敢濫用權力爭先。


    她一時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壓下。


    一個讀書明理的人怎麽會沒有誌向呢?隻不過在日複一日的壓迫與桎梏中失去了自主性,隻會想要按照吩咐做到最好而已。


    劉文君恭恭敬敬行了大禮,出了東堂門又折返,再度拜下,那張平淡清俊的臉上被正午陽光照耀有了光彩。


    “臣之誌,若無陛下,再無實現可能,如今接連征戰,又逢水災,國庫空虛,陛下卻心懷天下臣民,撫恤有加,臣有一言進於聖上,各處叛亂未平,王家人,不堪重用,更有平城舊族意欲奔逃,請陛下,查實。”


    元煊登基的消息傳到了晉陽,跟著傳到晉陽的還有一紙檄文。


    那傳抄過來的兩張薄薄紙頁擱在了案幾上,元諶盯著那兩張輕若鴻毛的紙,心中卻如同墜上了大山。


    “那些宗室大臣也沒有一個有反對意見的嗎?”


    穆望消息靈通些,他也沒想到元延盛布的棋盤這麽廣,潤物細無聲地就得了民心。


    想到這裏,他便暗罵一句綦伯行當真是個蠢貨。


    洛水之變算是讓他們失盡人心,就算武力再強大,還能殺盡天下人嗎?


    更何況如今廣陽王都站在元煊那裏,論兵力,隻怕勝負還兩說。


    “現在還沒有消息。”穆望聲音幹澀,語氣艱難,如今到了這境地,已經是騎虎難下,元諶注定和綦伯行捆綁在一起,否則絕無活路。


    “京中那群官員竟也服服帖帖?沒有任何異議?”元諶幾乎匪夷所思。


    “他們敢有異議嗎?”


    某種程度上,穆望和元煊受到的同一種教育。


    “古往今來,成王敗寇,誰拳頭更硬,就算有幾個人不服又怎樣?難不成明達還相信對這世人扯得那些皮?什麽忠孝仁義,什麽人心什麽正統,不過都是說得好聽些,皇位本就是汙穢不堪,布滿鮮血的。”


    “她元延盛演了一出大戲,受騙的又豈止你我,先帝太後,京中百官,誰不在她的設計之下?”


    穆望出離地憤怒,“但那又如何!她偏偏就,騙過了全天下人。”


    元諶蹙眉,看著氣得顫抖的穆望,“子彰何故對此婦如此憤慨,如今也未到成王敗寇之時,平城舊官僚我們尚能抓住,不如歸舊都,另立新朝。”


    穆望猛然停下,胸口起伏。


    他為何憤怒。


    是因為遇上元延盛之後,他本以為能贏的局麵,從未贏過。


    他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發展的,本該他借綦伯行之勢扶持元諶上位,若是沒有元延盛,那麽就算綦伯行殺了百官,那也是好事,他可以聯絡群臣,等候時機,殺了綦伯行,滅了綦氏,然後徹底上位。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是元延盛?還是那個,斷了他藏了一手救兵的崔鬆蘿?


    那隻是個從前還需要借他名號保住一間小小商鋪的小女郎。


    穆望不知道,隻是他隱約覺得,事情越來越失控,像小小的銀簪撬動了大周的柱石,然後風起雲湧,地覆天翻,帶著很多逝去的情誼與機會。


    他敗了一次又一次,但他還有機會。


    “您說得對。”穆望盯著那兩張紙,“我們迴歸舊都,隻要陛下您在,我們才是大周正統。”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身迴望,陰翳的臉上被外頭的光驅散了慍怒,隻餘冷冽。


    “太原王來怎麽也不叫人通傳?”


    綦伯行來勢洶洶,胡族身體壯碩高大,陰影遮天蔽日,一雙泛藍的鷹目總是帶著兇厲之氣,哪怕臉上在笑,也叫人膽寒。


    穆望警惕地握緊了身側的佩刀,半擋在元諶之前。


    這裏是綦伯行的地盤,一時半會他們隻能受製於人,他若要殺他們,也不過眨眼的事。


    那道陰影逼近了他們,叫他們連唿吸都頓了,胸腔鼓脹卻空乏窒息。


    誰知下一瞬,高大的鷹犬猛然跪了下來。


    “臣來給陛下請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洛水那日,犯下大錯,臣雖生性疾惡如仇,急於懲治貪官汙吏,卻也冒犯了陛下,此錯無可辯駁,如今悔不當初啊!!!”


    綦伯行跪地謝罪,一麵說著,竟然號哭起來,動靜極大,卻叫兩人鬆了一口氣。


    元諶神色冷淡,卻不得不站起來,親手扶起了綦伯行,“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要愛卿真心悔過,我們君臣一心,自然既往不咎。”


    綦伯行一麵捂臉幹嚎,那雙暗藍的眼睛眨巴半天也不曾眨出淚花,隻得草草擦拭不存在的眼淚,抬起臉,“如今那妖女登基,瞧著像是要休養生息,不知陛下可有計策?”


    “我們想要,迴平城舊宮。”元諶道,“國雖無二主,但我們早晚要殺迴去,平城舊宮是大周興起之地,舊人不少,對京都官員不滿的更不少,他們想要學漢人那一套,也要看我們這些人肯不肯。”


    他見綦伯行似有異色,勉強收斂了籌謀,溫聲問道,“不知愛卿有何看法?”


    “陛下若想迴舊宮,臣委實放心不下啊,”綦伯行說著,皺眉似有不忍,思量再三,“平城地處閉塞,需得晉陽補給,我先護送陛下歸去,待一切安定,再迴晉江,國無二主,陛下放心,我們總會再殺迴洛陽的。”


    側殿帷帳之後,綦英娥沉默地看著鏡中的女子,身側饒安神色晦暗。


    良久,綦英娥笑了笑,“你猜一會兒阿爺召我會說什麽?”


    饒安沒有說話,隻看著鏡中越發瘦削卻依舊有奇異瑰麗的女子。


    綦英娥自顧自道,“想來是要叫我早早誕下有綦氏血脈的皇子,天下便盡在他的掌握吧。”


    她神色有一瞬扭曲,卻很快恢複平靜。


    “我要做個好皇後。”她緩緩微笑道,“一個好皇後,自然要為國考慮。”


    元舒忽然有些害怕,她總覺得,如今的綦英娥每一句話下都蘊含著叫人心驚的瘋狂。


    大周貞嘉五年十二月,長樂王元諶於平城稱帝,欲興舊族榮光,改年為興元。


    消息傳到洛陽城內,正在擇新年年號的元煊停下手,看了一眼來上報的越崇。


    “他倒是賊心不死。”元煊輕哧一聲,“高深那邊怕是傳出消息也難,越崇,叫侯官走咱們平城的線,交一封密信給他,他若不叛我,該知道怎麽做。”


    這一次洛水河畔,多了好些本不該死的大臣。


    雖說可以說是綦兵到底不可控,但元煊隻看一眼,就瞧出除了誤傷的,還有些與高蘭沉有過節的人,她不信沒有蘭沉的手筆。


    這人是條很好用的狗,但委實記仇,牙齒鋒利,隻盼望他別被蒙了心。


    越崇低聲道,“北邊的戰報不是也傳過來了嗎?恆州叛亂已平,隻餘一股力量還在強行抵抗,陛下選用的各州刺史還有廣陽王安撫俘虜降兵都十分穩妥,想來很快北亂就能平定,屆時陛下可以集中兵力,攻下舊都。”


    元煊搖頭,情況遠遠沒有越崇想得那麽樂觀,如今隻看戰報,從前鮮於文茂的舊部宇文鴻收攏殘兵逐漸起勢,甚至與綦氏部落等都交戰了一番,很有些魄力,章武王都吃了幾迴敗仗,甚至受了重傷,軍事隻能交由萬無禁打理。


    她甚至懷疑,章武王這個重傷,都有些隱晦的緣由。


    這位宗王雖勇武,卻實在莽撞,行兵用軍都不算聰明,急功近利,如同空有一身蠻力的武夫,其實並非上佳的帶兵人選。


    奈何矮子裏拔高個兒,萬無禁應當很是厭煩拖後腿的人,隻怕狠狠叫章武王吃了一迴教訓。


    元煊深深歎了一口氣,“萬無禁是個聰明人,他最好別辜負我的放權。”


    “要討伐平城,我們中軍的戰馬隻怕還差些,傳信給安慧,她也是時候當個官兒了。”


    “對了陛下,鹿將軍來信。”


    元煊伸手展信,掃了一眼,終於露了一絲笑意,“她倒是沒辜負我的期望。”


    “若與綦氏合作的當地豪族反叛,我們也好少費些功夫。”


    “新歲快到了,叫人快馬加鞭,去北地送賞吧。”


    越崇垂首恭敬道,“是。”


    是該給那群叛臣送份大禮了。


    陛下要新年安康,那平城就不該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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