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盛!!!”皇帝眼瞧著自己太極殿的近侍要被拖走,整個人都忍不住要站起來,強行壓製住了,“把他們放開!他們是我的人!!”


    “高陽王今夜調兵逼宮,致使阿爺犯了驚懼之症了,徐尚書,”元煊笑著看向了那沒有被禁衛軍拉出去的女官,“還不去為阿爺熬一碗安神湯。”


    皇帝幾乎一口氣沒上來,指著元煊,“你勾結諂媚奸佞,謀害宗室重臣,如今還要對朕下手了嗎?”


    “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臣傍晚入宮奏事,是有了些不得不盡早麵呈之事。”


    “高陽王數年前與逆賊景昭王結黨,暗害宗室密謀奪權,總攬朝政後耽擱要務,賣官鬻爵,培植黨羽斂財,更有糧庫被竊與前次火器原料截留一案的進一步證據,證據中有高陽王本人的私印,幾經查證,確認為實。”


    元煊此刻態度好得過分,毫無委屈之態,從容含笑站在皇帝麵前陳述今夜之事。


    “誰知臣卻發覺守衛有異,果不其然,有非輪值班次的禁衛軍意圖闖入永巷之內,臣擔憂陛下,前往南宮查看,不想剛剛走到含章殿,就看到了潛伏的士兵,此情此景,延盛十分熟悉,恰是當日景昭宮變之時,隻是這一迴,被囚的,成了我。”


    “臣不得已,隻得拔劍自保,好在左衛將軍反應迅速,迅速糾結禁衛反擊,避免陛下和太後再度被囚,這是我們三人之殤,更是大周之殤,誰能想到兩次宮變皆出自一人之手,臣是為了阿爺,才不得不殺了罪魁禍首啊。”


    皇帝的神色在元煊溫和謙恭的語氣裏漸漸和緩,顯出古怪的涼薄,聽到最後終於暴怒起來,“你大膽!你……你你殺了朝廷重臣!國家柱石!”


    “國家柱石??”元煊抬起了眉,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張方才還算沉穩的麵容上顯出了難言的譏誚。


    “這是李青神被追殺至絕路,自知性命不保,送入京的證據,您覺得這是諂媚奸佞?您要致武勇公於何地?他是臣的左輔,更是您的太尉!李青神為武勇公守孝迴京,起複無門,無奈傾盡半數身家給高陽王卻被說送的財寶不夠雅!不配位列朝堂!可旁人送上十二箱財寶,他卻欣然笑納,叫那人擔任太守,於是當地暴征暴斂,糧倉被竊!”


    “這是高陽王兩度引導宮變的證據,他誘導殘暴貪婪之人殺害宗室良臣奪權上位,指使大周朝堂混亂,盛世傾頹從他而起!您覺得他是國之柱石,那麽又至鞠躬盡瘁整頓朝綱卻被冤殺的範陽王於何地!”


    “這是高陽王在門下省壓下駁迴的部分重要奏議,陛下!您看過嗎?您看過各地受災刺史災前的上奏進言嗎?您看過尚書省各部郎中被押下的實際諫言嗎?您看過度支尚書被強行扣押在西柏堂的賬冊嗎?”


    “若高陽王是國之柱石,又置滿朝上奏無門無處施展良策的忠良於何處!臣不懂,太後外家謀反罪大惡極,罪無可恕,是您親口所說,那麽高陽王謀反呢!”


    元煊終於不複先前的溫和,胸腔的火灼烤著她的嗓子,喉舌滾出經年難消的憤恨與悲憫,緇衣被燈火映照出暗沉的血色,像是暗淡餘燼被風一吹,重新顯出灰黑之下潛藏的明紅——原來火,從未滅過。


    皇帝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濺出的火燙到了,整個人扯著嗓子虛浮地叫喊,“他是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是支持朕為正統的宗室支柱!他就是朕皇權的支柱!是朕的人!是朕準他在景昭之亂後總攬庶務的!就算你……”


    “那麽是陛下要謀反?!”元煊朗聲反問,仿佛毒藥從未燒灼過她的嗓子。


    她站在皇帝居所,太極東堂,與自己的父親痛訴陳情而不得,終於明白了所謂的道理和真相從低到高滾不進上位者的頭腦裏。


    於是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皇帝,真相終於不重要了,她從來都求不到真理被肯定和證實,這就是朝堂,這就是,天家。


    頃刻之間,皇帝幾乎不敢置信自己這個女兒究竟說了什麽,微微側過了耳朵,卻又在觸及那冷厲的眼神時忍不住向後縮去。


    他大喊起來,繼而幾乎要跳起來抄起放在軟榻上的金如意,“順陽要造反!!!來人!!!來人!!”


    沒有人敢進來。


    隻有元煊還站在他麵前,“大周風雨飄搖,內憂外患,軍戶謀亂,勳貴貪安,您身為君主,不思量如何革除積弊,消解矛盾,安撫軍民之心,反倒一味擔憂您的皇權沒人支持?若您當真為明君,何愁沒有忠良之士支持!”


    “自你歸來,屢屢插手政事軍事,圖謀不軌,你才是那個動搖大周的逆亂之徒!你如今謀反,又憑什麽說忠孝,朕這個皇帝怎麽做,輪不到你一個區區公主置喙!”


    “憑我曾是大周的太子!”元煊猛然向前一步,眼底終於迸發出決然的火光,“我是大周的儲君!!是接替你,承襲大周,穩定朝局,更新氣象的人!宗室與東宮四輔,為我賜字延盛。”


    “臣身為東宮,從未做錯過任何一件事,德才從未被任何人詬病,那麽阿爺,為何廢我太子之位?”


    “如今高陽王長子元端未曾得詔,率十萬大軍逼近洛陽,意圖逼宮,鄭、嚴一黨把控內宮膳食,對您虎視眈眈,而長樂王在此刻出京尋綦伯行,您親自送給了綦伯行一個拿捏在手裏的新帝人選,如此虎狼環視,危急存亡之秋,陛下,可有決斷?”


    她最後一句又溫和有禮了起來,瞧著那金製如意朝自己重重砸過來,輕而易舉地抬手握住,接著重重砸到了皇帝靠著的案幾上。


    桌麵應聲而破,金如意半截紮入平麵之下。


    她直視著顫抖起來的人,“陛下,臣問您,我為東宮之時,可曾有一件不賢不稱之事?”


    皇帝耳邊還殘餘著那一聲裂木的巨響,幾乎要滾下淚來,下意識道,“沒有。”


    “既然如此,若陛下此刻並無良策,甚至至今仍然忠奸不辨,再思量朝堂還有誰能商議,那麽不如,讓臣,替您清理朝堂,整理格局,平息一切吧。”


    “延盛,請陛下退位。”


    最後的葉片總是輕飄卻又沉重的。


    皇帝惶然地蜷縮在軟榻上,整個人發抖起來,一隻手指著元煊,“你……你……你不能,你瘋了,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們不會認的,不會認的。”


    他顫抖著像是整個世界被壓垮了,從前一切都搖搖欲墜,在逼仄的記憶裏想到那些被賢明太子的聲勢逼得窒息不已,甚至生出嫉妒的時刻。


    怎麽可能呢?恢複女身之後,又怎麽可能繼位呢?不可能的,元煊居然沒有替旁人奪權,甚至不願意立一個傀儡。多麽荒謬啊……多麽瘋魔啊……對,順陽瘋了……她行的不過是毫無道理毫無後路的瘋癲之事。


    門外卻傳來兩聲不同的通報。


    “陛下,長公主,安神湯熬好了。”


    是皇帝身邊的女尚書。


    “殿下,中書舍人嚴伯安還有太後身邊的王傅姆來了。”


    元煊勾起唇角,俯視著像是劫後餘生卻又瞬間如墜冰窟的皇帝。


    王傅姆,是曾經照顧過皇帝和先帝的老人,宮中難得德高望重的女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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