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廷尉卿長孫行進宮,如今案子懸而未判,皇帝見了他忙賜了坐,等他迴報。


    長孫行將整理好的供詞奉上,又在皇帝的暗示下將如今議出來的各方態度露出來幾分。


    皇帝聽了皺了皺眉,安家、奚安邦都死了,如今沒有證據查到太後身上,這定罪與否,也就是給不給太後臉麵的問題。


    他有些發愁,怕不孝,怕太後鬧,更怕太後不鬧,憋著旁的,他心裏惴惴不安,忍不住拉著長孫行多說了幾句。


    長孫行昨日接了元煊送的密信,這會兒瞧著上頭的君主那慶幸又後怕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乏味。


    經了這麽多事,皇帝怎麽還是這副模樣呢,當年要是能瞞下去,大周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長孫行下了決心,這朝廷再多個女子也不能更爛,說不定這火藥燒起來,反倒能將那群藏著的爛汙東西照得自慚形穢,他開了口,“陛下如今擔憂太後心情,臣自然理解,隻是如今太後為避嫌不得幹涉朝政,正是陛下提拔自己人的好時候,如今北亂正是緊要關頭,順陽長公主事成歸京,倒叫臣想起一個人。”


    皇帝果然跟著他的思緒走起來,“是誰?”


    長孫行開口道,“長公主出京,是為了火藥一事,如今原料開采運送都已安排妥當,那方子也供了上來,雖說還要根據原料調整,那事情也辦得有了九成,實在無需再由長公主監製,臣鬥膽,長公主能用的人,自然是陛下能用的人,如今穆家丁憂,我們不能再讓太後一黨多一份翻盤的籌碼啊。”


    這話皇帝是聽進去了的,雖然聽進去了,但卻還有疑慮,“可那兩個我記得都是女子吧,其中還有個是道士,又是順陽一手提拔……”


    長孫行笑道,“那道士倒也罷了,封個虛銜入昭玄寺,再派去督事也便宜,另有一個就更好辦了,身上本就有九品的官職,順陽再能耐也不過是一屆公主,再如何賞識她,她也隻能當個公主府屬官,走不出那方寸天地,可這火器若成了於大周國力是大功一件,您破格擢升她,聖人施恩,她還能不感恩戴德?”


    皇帝聽著聽著就點了頭,“你說得有理,隻是女子入朝本就罕見,給她封個女侍中也就罷了,如今穆望不在身邊,我心裏也著實沒個底,如今太子在讀書了,等你伯父迴來休養好了,朕許他一個東宮四輔之位,你,也好好替我輔佐太子。”


    長孫行垂眸,在心底長歎一口氣,“臣伯父本就戰敗,陛下憐憫,臣等愧不敢受,至於女侍中……既封了女官,豈不落到了太後手中?臣以為,太府中做個七品小官,著她認真辦事,太府內宦官亦不少,還有個崔禮在,崔氏一族自來精通孔孟之道,必然會替聖上好好看著。”


    話落到這裏,皇帝被提醒了太後的勢力廣大,忍不住皺了皺眉,隻覺得這偌大的洛陽皇城,太極殿之後,是虎視眈眈的魑魅魍魎,叫他厭惡又擺脫不掉。


    “也罷,就照子彥所說,傳令吏部尚書和中書舍人陸雲來見我。”


    長孫行心裏一鬆,知道這事成了,他垂首退出了太極殿,瞧了一眼前頭長長的丹陛,總覺得這長階,托不起來羸弱又沉重的殿。


    皇帝唯一的好處,就是膽小聽話了。


    元煊收到了消息,算著擬寫詔書的時間,轉頭吩咐劉文君,“為防夜長夢多,皇帝隻怕比我還心急,你這會兒就去鬆蘿府上等著,替她張羅張羅,中書舍人應當快出宮去她府上了。”


    等了約莫半晌,她施施然起身,讓竇素替她更了衣。


    竇素替她理好了衣冠,她瞧著元煊眼角眉梢的張揚,預感了這位又要去幹什麽闖宮頂撞之事,忍不住多嘴,“殿下何必非要去做那些不討好的事。”


    誰知劉文君匆匆迴來,神色有些難看,元煊看了她一眼,“出什麽事了?”


    “崔女郎接完旨後,那跟著的黃門侍郎與崔小女郎閑話,暗示皇上有可能給她賜婚,問她,喜歡什麽樣的郎君?周清融那邊,也被點了一句,世外之人,既一心修道為民,不該沾染俗世後宅中人。”


    劉文君說完,平日肅穆的臉上難得有了愁容,“皇上若是賜婚,賜婚對象定然是他的親信,這是明著讓崔女郎和周小道長擺脫公主府出來的印子啊。”


    “而且,而且今日皇上詔中說了,兩人擇宮人,同作火藥之事,由高陽王督辦。”


    元煊毫不意外,是她那個阿爺能想出來的“好主意”,她垂眸,由著竇素正了衣襟,繼續招唿,“佩劍。”


    竇素手上一抖,“殿下!”


    太後娘家已倒,元煊在這風口上還非要負劍進宮,跋扈之名於她來說不痛不癢,可要是皇帝細究起來難免落個狂悖犯上大不敬的罪過。


    元煊眉梢一挑,重複了一遍,“佩劍。”


    腰上窸窸窣窣有了動靜,玄色腰帶穿過金製劍璏,漆黑靜默之中多了天賦的華章,元煊抬手,按在了竇素肩頭,語氣溫和,“竇嫗放心,我不鬧一場,大家都不安心,之後就都安生了。”


    竇素仰頭,這個被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眉眼已然長開了,隻有下半張臉還保留了些許生母的溫潤,可如今眼神攝人,恍然有先帝和當今太後青年時陰鷙迫人的風貌。


    不肖父,不肖母,倒也無妨,可怎麽偏偏隔了輩,像了那一對尊貴禍害呢。


    她越想越心驚,總害怕元煊隨了先帝,走了那叫人害怕的血路。


    元煊已經佩劍出了公主府的大門。


    穆望的車駕還留在公主府,可公主府已經少了小半的人,一路走出去疏疏朗朗的,元煊都覺得清淨舒坦了些。


    元煊一從朱華門進宮,直入太極殿,值守的禁衛軍都瞧見了長公主腰間的佩劍,卻無人敢攔。


    劉文君亦步亦趨跟著,似黑山後的靜水。


    元煊一步步自丹陛一側的台階而上,直到快要登頂之時,她微微側目,目光落在丹陛石上,輕聲道,“當年,我的血曾經淌到這雲水紋上,也不知塗朱之下,是否封存著我的血。”


    劉文君沒有說話,隻認真看了一眼那雲紋。


    “不必再跟著,免得遷怒你。”


    元煊說完,大步走向了天子侍從前,“替我通傳一聲,順陽求見阿爺。”


    “殿下,皇上請您進去。”


    元煊往前走了一步,卻迅速攔下,她轉頭看向那黃門,沒有說話,但眼神就足夠迫人。


    黃門咽了咽口水,艱難道,“長公主入宮,何故佩劍?”


    元煊定定看了那黃門一眼,語氣輕佻,“太後準我佩劍入宮。”


    黃門硬著頭皮,堅定攔住了元煊,“請公主卸劍入殿。”


    元煊嗤笑了一聲,並未遵從,隻是抬手推開殿門,站在殿外,高聲行禮拜見。


    殿內皇帝匆匆從東堂驅步走了過來,神色驚疑不定,身後還跟著剛剛來複命的中書舍人。


    兩人都看著殿外的元煊,誰都能看得到那通身的煞氣,皇帝忍不住指著元煊,“你這是做什麽!何故在外叫噪!”


    “阿爺,五年前我不得入太極殿,如今我更不敢入太極殿,隻敢在外叩謝聖恩。”


    元煊笑起來,叉手行禮,“延盛,乍聞門下之人得皇上破格提拔,崔鬆蘿超擢太府丞秘書郎中,周清融特授昭玄寺主簿,妾聞之大喜,特來謝恩,火藥一事尚未做完,兩人就能得陛下如此賞識恩賜,妾不勝感激,無以迴報,唯有佛前日夜祈禱,祝阿爺千秋萬歲,大周綿延昌盛。”


    這一段話跟泄洪的怒濤一般從長公主啞了的喉嚨裏滾落出來,誰都來不及阻攔,聽到第一句話,中書舍人就知道自己不該在這裏了。


    中書舍人垂下眼睛,恨不得蒙住耳朵裝死。


    雖說這天下都是皇上的,可那倆好歹也是公主府的門人,不管是表彰還是調令,都該跟公主說一聲,悶聲不響地把人調走了,連一點給公主府舉薦能人異士有方的嘉獎都沒有,這能不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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