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安邦一死,剩下的將士兵敗如山倒,當啷丟棄兵甲之聲不絕於耳。


    元煊還要主持大局,如今涇州是徹底成了爛攤子,皇帝一黨派來的禦史隻剩下了穆望一個,奚安邦和安家都死透了,有些遠超元煊的預期。


    政局爛,軍營也爛,石窟、鐵礦,服役的僧隻戶和工匠,還有一群屯兵和長安公主,都要斟酌處理。


    仗是打完了,可事情卻沒有一刀斬下去就結束的道理。


    元煊在被熏得昏天黑地的涇州城巷道之中長出一口氣,再提起心氣兒來,一麵吩咐人把這群暴動的兵都拿下,捆成一串送迴軍營,一麵叫人滅火,再撥人把奚安邦那套州佐班子的家都給圍了,全部入獄審問,另叫一個涇州將士去把涇州長史和司馬喊去軍營主持大局,安排好俘虜再來麵見她。


    她忙而不亂,將事情安排下去,才與自己的堂姑母麵對麵。


    元葳蕤就看著元煊安排事務,她看了許久,直到那人穿過一群士兵走了過來,眉眼灼然,身上沒有半分皇帝的怯懦,火光照耀下,元煊衣襟上沾滿了血汙,帶著不容置辯的氣勢。


    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父親當年的憂慮,太後不需要一個有主見的皇帝,更不需要一個能長起來的儲君,所以十年之後,宗室必有大亂。


    無論元煊是男是女,隻要她是太子,命中注定她會死在長成之前。


    元煊該慶幸她是個女子,所以才能活到成年,活到如今能威懾一方。


    她生得很高,走到元葳蕤麵前,周身縈繞著戰火後的雜亂灰燼,人心滾沸,身陷焦土。


    “其實真正屯兵謀反的,是您,對嗎?”


    一片嘈雜聲中,元煊這句話就隻落入了近在咫尺的元葳蕤耳中。


    她抬頭,對上元煊的視線。


    那委實不算一個很溫和的眼神,鋒銳逼人,眉宇之間的處理雜事的煩躁還未散去,眉壓著眼,像是來閑話的,偏偏吐出的卻是誅心之言。


    元葳蕤微微揚起笑容,“你怎麽會這麽想?”


    死無對證,她是太後已逝摯愛範陽王的長女,是宗室之人,她依舊可以安然無恙迴洛陽。


    元煊也跟著笑,轉頭瞧著驛館周遭紛亂來往的人群,“因為那個兵甲和銅錢的鑄造手法,還有安家沒有遵旨鑄造佛像。”


    元葳蕤臉色一變。


    範陽王是皇帝的親叔父,又受太後愛重,委以政事,他有意掃除朝堂奸猾之人,極力反對外戚把持朝政,反複規勸太後,不要輕信妖人,減少在佛事之上的靡費,整頓各地礦產,對五銖錢和兵甲的製造都遣人定下基準和比例。


    “那五銖錢上的字,是範陽王的字體。”元煊語調輕緩,“兵甲的鑄造手法和明昭之亂前的太府寺所記載的一模一樣。”


    “安吉很聽你的話。”


    元葳蕤的臉色終於蒼白起來,元煊什麽都知道。


    她的敏銳和博學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強自鎮定,扶了扶有些散亂的鬢邊,垂眸之際已經在思量如果元煊捅上去自己該當如何,眾目睽睽之下,她隻是個會騎馬射箭的公主,卻不是個從小跟著鮮卑一族最好的武將習武的公主,她沒本事一擊即中,即便能殺了元煊,她也大勢已去。


    兵馬都被元煊扣下,安家上下早死了個幹淨,成了鬼窩,她再無依仗。


    元煊見狀笑了笑,退了一步,一手按在劍柄上,姿態看著閑適,“但沒關係,朝廷的人眼睛隻會盯著你屁股歪在哪邊,事情有沒有人背鍋,哪一方占了上方,沒人在乎這等細枝末節。”


    這話粗糙隨意得不像話,但卻叫元葳蕤按下了殺心,再度抬眸,確認了這個侄女是來跟自己談條件的,“你想要什麽?”


    “但姑母,你究竟為何要謀反呢?”元煊沒有迴答問題,自顧自跟著自己的步調走。


    “是,恨太後麽?”


    元葳蕤瞳孔微縮,終於明白元煊一早把她剖了個幹淨。


    怎麽能不恨呢?父親迫於太後淫威,最終和旁的男人一般,拜倒在太後的石榴裙下,自此幾乎極少迴王府,對他們子女都不聞不問,醜聞天下皆知,敗壞了一世美名,最後還為太後死於明昭之亂。


    她恨啊,父親是聞名天下的美男子,是人人稱道的賢王,可有一日,這一切都沒了,成了個私德有虧,認罪伏誅的罪臣。


    若太後親眼看到支持自己的家族,想要推翻她,會是什麽心情呢?她要太後眼睜睜瞧著親人走遠,背負罵名,家族覆滅。


    若安家真能成,那自然更好,若安家不能成,那也好,安家人都得死。


    元葳蕤那張肖似生父的姝麗容貌在漸熄的火光中慢慢黯淡下來,繼而化為飄零的灰。


    她還是隻問,“你想要什麽?”


    “你們的煉鐵爐和你父親留下來的劄記。”元煊平靜道,“還有,洛陽皇城是個吃人的地方,進去的人都會被欲望吞噬,你要恨,還應該恨你的父親。”


    “恨你父親不守貞,恨你父親棄家於不顧,他是個好官,卻不是個好丈夫好男人,女人私德有虧,政事上有造詣也被橫加指責,憑什麽範陽王不用?”


    元葳蕤默然許久,父親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白璧無瑕的, 她為人女,再恨父親,可逝者已逝,仇恨從那一刻就攔腰斬斷。


    她深知元煊這話的確是對的,可人生下來就有立場,她是女兒,想要否定父親的權威,也是對自身的挑戰。


    “這世上沒有不是的父母,隻有不是的兒女。”元葳蕤瞧著元煊,“既為人子,縱父有不是,我也無法責怪他。”


    “那是因為權力不在你身上,你仰望的是父親的權力。”


    元煊不鹹不淡地說完,“等事情處理完,跟我一起迴洛陽,不該說的,我一句話都不會跟太後說。”


    “那你呢?”元葳蕤問道。


    “我什麽?”元煊迴頭看她。


    “你替太後做事,明知我的算計,卻依舊放任我殺了安家人,甚至親自挑唆兩房對立,你恨安家?恨太後?”


    元煊等著元葳蕤說完,笑了笑,“恨不恨的,不妨礙。”


    愛恨情仇這種個人情感都不該成為行事的桎梏,大局為重,棋盤上每一個棋子都有用法,每一步路都不能錯。


    “那你父親呢?”


    元煊不再看元葳蕤,“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


    元葳蕤瞧著元煊的側臉若有所思,“所以你要奪權,小殿下,你的心很大,比我還大。”


    古往今來,不是沒有奪權的女子,可大多還要借助妻子的身份,而不是女兒的身份,取的也隻有從龍之功,而非那個大位。


    可元煊要的不是和穆望一起造反,成為太後,或者皇後,她要的,是成為那個君王。


    “奪父權,奪君權。”元煊瞧著驛館,目光悠遠,“姑母若助我,我也隻有一句承諾,想成為範陽王,而非長安公主嗎?”


    這話很輕,卻如鼓點重重擊在元葳蕤心間。


    經年的恨意在一夜之間傾覆扭轉成了踏破樊籠的野心。


    “也好,謀反,也要謀徹底些。”元葳蕤收了視線,“那麽他呢?要殺了嗎?”


    穆望被兩個隨從架著走了出來,他傷得不輕,但大體上瞧著還活著,高大的影子逆著人群向元煊走了過來。


    “還有最後一用。”元煊正了神色。


    涇州一行,收獲遠遠比她想得要多。


    現在的穆望大約是一條被逼入窮巷的瘋狗,隻需要最後一推,這局就成了。


    元葳蕤挑眉,隻要不是舍不得,一切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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