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濃雲欲墜,佛寺參拜的人早已四散,小沙彌跑來跑去點著燈,功德箱裏嘩啦啦倒出來五銖錢,一旁的當家正在監督小沙彌將錢收攏好,手上的賬冊記載著今日大檀越捐來的布帛。


    “這些商人真見利忘本,今日有人捐了百匹布,我驗看了一匹,居然尺度不足,難怪佛祖不庇佑。”


    “如今這五銖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了,粗劣得很。”小沙彌抓了一把銅錢,摩挲了一下,確定這都是民間私造的銅錢,胡亂塞進麻袋裏,嘩啦啦作響。


    “就是再不值錢,那也要收起來,仔細著點,別落下一個字兒,要不有你好看!”


    侯官闖進來的時候,僧兵們尚沒來得及反應。


    元煊隻找佛寺的監院,帶著人直入佛堂,問了一句名字,“景明寺監院契沙和尚?”


    那當家一怔,“是我……”


    眼前人瞧著來勢洶洶,且已近宵禁的時候,能在街上走動的隻有巡邏的官兵,可這幫人著裝齊整,卻並非平日裏所見的禁軍。


    尤其那帶頭的人,一身緇衣,倒像是那些寺廟裏靜修的居士。


    難不成,已經有起義軍打到洛陽城來了?


    “你們是幹什麽的?!”


    契沙和尚高聲喊道,一麵催著小沙彌,“快!快去喊僧兵!”


    小沙彌想要溜走,功德箱本被傾倒著,見著陣仗趕緊鬆了手,木箱轟然落地,銅錢嘩啦啦倒出來,潑灑了一地小銅山,這動靜哪裏能逃得了,被圍了一圈的侯官拎著後脖頸拿住了。


    “喊什麽?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那侯官捂了小沙彌的嘴,看向了元煊。


    元煊笑了笑,還和和氣氣地迴答了人的問題,“奉天命,上查宮廟,下攝眾司。”


    她取出一張蓋了印的白紙,落到契沙和尚麵前,“你道我們是誰?”


    契沙和尚心裏是有些不信的,佛教是大周國教,誰敢動他們寺廟裏的人,更何況他們還是洛陽城裏的大寺廟,多少大檀越都是累世的勳貴,對著他都要畢恭畢敬,管眼前的是虎賁還是羽林軍,一身的土腥氣,平常都進不了這佛堂。


    可他定睛一看,慢慢僵住了,目光向上,對上一張秀窄深刻的臉,瞳孔印著他遊移的驚慌,繼而一聲冷嗤,叫他從尾巴骨到頭皮都僵了,轉而去看身後的那些兵。


    胸甲下衣襟口繡著白鷺飛鷹,禽類的眼睛燈油一照,往外泛著光,跟活了一般。


    這會兒和尚慢慢迴過味兒來,居然是白鷺的官服,他嚇得哆嗦,不明白怎麽惹了上頭的眼。


    “今查契沙和尚貸出僧隻粟,償本過利,私吞良田,致使數千良民流離失所,淪為佃戶,不敬天子,不敬佛祖,帶走。”


    契沙和尚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城陽王怎麽許你們來的!我們這是佛門!太後怎麽肯?你們是皇帝……皇帝派……”


    元煊收了笑,手按在了劍柄上,“城陽王?天下事都要聽城陽王的準許?”


    她迴頭看了一眼侯官們,“你們都聽到了?”


    一隊人齊聲道,“聽到了!契沙和尚說天下事都要城陽王的準許。”


    元煊點點頭,“以城陽王為主,視為謀逆,格殺勿論。”


    “不是,不是,你們是誰!胡言亂語!我沒有!”


    元煊挑眉,耳邊傳來兵甲之聲,“殿下!全部僧隻粟借貸的契券都找到了!”


    另一隊侯官已經從禪房中搜了一圈,在佛堂門口就報了信,元煊看了一眼那厚厚成箱泛黃打卷兒的契券,“帶走。”


    “朝廷辦案,阻攔者,視為同黨,格殺勿論。”一侯官低聲喝道,看著那趕來的僧兵。


    住持都沒敢去,自己坐在禪房裏頭,顫巍巍點了香,在佛前念經,他隻願意研修佛法,對俗事一概不管,寺廟產業,都是監院當家,侯官來他麵前念了一遭罪狀,他也隻能閉著眼睛念一句佛,說一句不敬佛祖,自然不必留在寺廟中,由著侯官將人拖走了。


    僧兵還不知情,被一嗓子驚動了趕了過來。


    “你不能殺我!快!拿下他們!”監院指著元煊人等高喊,“我不信拿人敢拿到佛寺裏!”


    和尚不肯就範,抬手擋了一侯官,就要衝向外頭喊僧兵。


    元煊沒什麽耐性,劍出鞘,金屬震顫嗡鳴,她抬手,利落一劍。


    刃入血肉,噗嗤一聲,在不可置信的尖叫中,青年人拔劍抬腳將人踹出去,那胖和尚後頭挨了一劍,被踹出去,栽入銅錢小山裏,硌得他連滾帶爬還要向前。


    “抓起來。”


    她眼也未眨,轉身看向了那群僧兵,鮮血在劍尖順暢滾落,在煌煌的燈火與佛祖慈和的注目下,一點點浸染青磚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佛寺不是法外之地,侯官捉拿罪犯,不要阻攔,還要動的人,視為謀逆,聽清了嗎?”


    沙啞的語調刮過眾人的耳膜,僧兵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沉默。


    元煊凜然掃了一圈,眼神所到之處,僧兵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走吧,下一戶。”


    元煊甩了甩劍尖,身後侯官拖著幾個負責管理借貸僧隻粟的僧人,跟著走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幾個皇家寺院不能抖摟出來一點,如今佛寺依附皇權,太後要搶先按下這事兒,就不能帶累到上頭,正是戰時,京中不可動蕩。


    如今沙門統遠在大同靜修佛法,在京中昭玄寺的副官瞞報涼州服役之事,就該直接下獄。


    暗夜最適合侯官便宜行事,該抓的抓,反抗的殺,很快一切歸於寂靜。


    等到穆望連夜收到密報,一夜未眠,撰寫完奏報,就等著日頭一出,上書皇帝,元煊帶著一身血腥氣迴了家。


    更深夜寂,長公主到家淨了手,另換了一身幹淨緇衣,鹿偈抱著那緇衣,一股子血腥氣衝上鼻尖,還混著繚繞的檀香氣。


    “殿下快歇著吧,都快四更天了。”竇素抱著足爐想要進內殿塞進被子裏頭。


    元煊坐在榻上飲了一碗熱漿,頓了一會兒,“我就在這兒眯會兒,不必費那功夫。”


    “殿下?”竇素急了,“外頭那樣冷,您休息不好,又要頭疼了。”


    元煊閉著眼睛,幹脆耍賴往軟榻上一仰,不說話了。


    竇素沒法子,挪了被子給她蓋,順便摸了下手,還滾燙著,這才放了點心。


    元煊著了風,其實頭該疼的,她怕自己頭疼,在行事之前當著侯官的麵兒喝了藥。


    太醫開的藥和穆望求的看著不一樣了,可喝過之後依舊身上滾燙,腦子飄然,便不記得痛了,隻是穆望的喝了人身子怎麽都不太舒坦,坐臥不寧,但太醫開的藥喝了卻疏散清爽,理智和力氣都在。


    先前半年在寺廟裏當著穆望的麵喝了,轉頭也給吐了,看似她喝了半年藥,實則全給了青磚底下的木頭根兒去了。


    穆望送來的侍女走步都是宮裏的規矩,嘴上還說是穆家的丫頭,元煊咧咧嘴,權當聽個鬼話。


    藥裏有鬼,侍女也有鬼,元煊本以為這都是皇帝授意的,反正約莫是慢毒,一時不會死,喝那麽一兩次也無所謂。


    誰知她迴京後,太後叫太醫給她探脈,卻沒說藥的事兒,到讓元煊懷疑起是不是裏頭也有太後的主意,這倒叫她一時不能妄動,時常在人前喝起那藥來。


    皇帝和太後兩黨派分得清楚,朝堂上都勢同水火,皇帝和太後卻不能這麽算,兒子和阿母實實在在是一體的,皇帝下的令十有八九都是和太後商量好的。


    她心裏清楚,若她是太後,也不會放心一個聲勢差點逼過皇帝和太後的儲君,哪怕她名不正言不順,用藥拿捏,用得放心,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橫死了。


    誰都不想她好過,她也不想叫這些人好過,太後和皇帝,一個都逃不開。


    今日在佛堂前那一劍,額角青筋被吵得一跳,她就厭了。


    對著這群碩鼠,殺了也算了,也在侯官麵前立了威。


    先前一個個還當她是個尋常富貴公主,不叫她進地牢,今日見了血光,各個跟冬天樹上哆嗦的雀兒一般,不敢再吭聲了。


    她渾渾噩噩眯了一會兒,腦子裏從藥想到朝局,也沒徹底睡著,等天光熹微就爬了起來,將手上一遝供狀和改了的借貸契券以攏,趕著朝臣之前進宮去了。


    太後還沒起,披了衣服叫床上的人滾去了偏殿,隔著帳子喊了一句元煊的小名兒。


    “燈奴兒,處理幹淨了?”


    前頭一句還帶著長輩的親昵,後一句就是上位者的詢問。


    這稱唿許久未有,那時候小兒夜哭不能止,太後抱了她在佛堂前,燈火煌煌,在燃燈佛前喚道“燈奴兒,莫要哭了。”


    元煊真不哭了,隔日太後給她取名為煊,取日光赫赫之意。


    隻可惜許給了過去佛,她也不必做現世奴。


    “一應證據都存在我這裏,祖母可要看?”元煊隔著錦帳應了一聲。


    “不必了,叫嚴伯安去頒布詔令便是。”


    元煊點了頭,轉頭出了殿,吩咐旁人,“給我做一碗酪奴來,一夜沒睡,沒力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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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酪奴:北魏人好奶酪戲稱茶為酪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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