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浮沉,高堂錦帳,貴人淡漠一句話,便叫血染暗階。


    翌日,元煊再度進宮,果不其然聽聞今日太後力排眾議,任命廣陽王為討北大都督,不日出征。


    城陽王被當庭斥責,很是丟了些臉,太後卻也沒有進一步徹查,隻責令反省。


    元煊在宣光殿前等著進去的時候,恰好對上了城陽王如喪考妣的臉。


    兩人打了個照麵,城陽王卻像是嚇了一跳,居然生生後退了一步。


    元煊微微抬眉,關切道,“您沒事吧?”


    城陽王就又想到了昨夜自己的女兒說的話,心裏一陣瘮得慌。


    元煊到底是怎麽知道那件事是他做的?是不是已經告訴太後了,不然怎麽會又叫廣陽王出征,還收迴了他監察百官的勢力。


    “沒事沒事。”城陽王擺擺手。


    說到底,順陽也不過就是個小小公主,再怎麽著也不夠他這個總攬朝政的人看的,就算她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畢竟她沒有證據。


    那兩個人為著家裏人,寧死也不會供出他的。


    元煊笑了笑,“那就好,城陽王好好保重身體。”


    兩人擦肩而過,城陽王莫名覺得脖子涼颼颼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衣領。


    這皮毛衣服還是不夠啊,得找個狐狸領才好。


    元煊進去的時候嚴伯安正在奮筆疾書,擬寫詔書,元煊不動聲色地給太後進獻上了神仙水,轉頭去拿經書的時候隨便看了一眼。


    “嚴大人當真才思敏捷,隻是太過溫和,河間王怎麽知道太後的雷霆之威呢?”


    嚴伯安愣了一下,雖然不知道河間王怎麽惹了長公主的不滿,但還是另起一行,措辭嚴厲起來。


    他辦事,上頭放心就是。


    “你這個家令,找得好。”太後這會兒不複方才訓斥朝臣的赫赫威勢,此刻正擺弄著那瓶瓶罐罐,這個聞聞,那個試試,顯然很滿意這些進獻上來的保養之物。


    “是啊,我也是瞧著她有實幹之才,做個家令自然輕鬆。”


    元煊笑吟吟地與太後同榻而坐,“那些男人總覺得女人不好,可他們將我的食邑打理得一團糟,錢糧收不上來幾車,自己倒是腰肥肚圓。”


    “而我這家令聽到莊子有溫泉養花,就想到能做這些東西,叫我來孝敬您。”


    太後點點頭,“我聽說,你那家令,也是清河崔氏?”


    “是,不過是個敗落的旁支。”元煊輕輕帶過這件事,先帝當年的案子,現在提起來不是時候,“說起來,今日怎麽沒瞧見饒安呢?”


    “饒安這孩子不穩重。”太後不是瞧不出來下頭人的心思,一個人有私心是很常見的,可若是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那就不算個好下屬了。


    “叫她在自己家靜靜吧,來年開春,給她再挑個夫婿。”


    饒安先前的那位夫婿,成婚一年就染病去世了。


    元煊聞言,微微皺眉,終究還是沒說話,隻將經書翻開了。


    她心裏想著,元舒大約是不想要找夫婿的。


    她抬頭,見太後很喜歡那些東西,心裏想著這下算是過了明路了,改日叫崔鬆蘿換個名頭賣,狠狠宰上那群巨富一頓。


    “說道夫婿,你的駙馬對你還好嗎?”太後倏然又提起了穆望,“今日議事,我瞧著他很有些自作聰明。”


    元煊雖然不知道議事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很明白太後的言下之意。


    穆望是皇帝近臣,這一點已經夠太後不滿了。


    但她此前從未有過微詞,很顯然今日議事,穆望滿以為太後不會答應他們這一黨的主張,不會任用廣陽王,搶先提了此事。


    元煊輕聲道,“也就那樣吧,兩不相幹挺好的。”


    她不嫁人,她父親能放心?


    外嫁女沒資格爭奪皇位。


    這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權力層層下壓,皇上雖然對著太後總是退避三舍,唯唯諾諾,對她卻是步步緊逼,臨了了也不忘拿她作為聯姻工具,籠絡自己的心腹大臣。


    “你若也厭了他,便是養幾個麵首又何妨?”


    元煊沉默片刻,拒絕了這個提議。


    一個穆望已經夠讓她謹慎的了,再來幾個她可沒什麽功夫招架。


    她不容許自己陷入任何脆弱的境地。


    “隻是,煊兒啊,”太後倏然握住了元煊的手,這是難得的親近,“我日漸覺得難以為繼,你替我,好好盯著朝臣和後宮,我才放心。”


    “旁人我是信不過了,你是我的親孫女,祖母信你,城陽王……如今朝政都依賴著他,我瞧著他勢頭日盛,又恐是另一個明昭,有你盯著,總不叫往事重演,你覺得呢?”


    明昭是諡號,這位宗室權臣,曾聯合宦官,囚禁了皇帝、太後與她這個年紀尚幼的太子,矯詔攝政,殘害忠良,權傾一時。


    元煊聞言,才知先前太後提起她的家令和穆望是為了試探。


    她詫異抬眸,麵上有惶恐之態,俯身推辭,“妾不過一界女身,侍奉祖母,隻為盡孝,如何能擔此重任。”


    殿內並無旁人侍立,榻上貴婦低頭看著跪伏著的背影,輕輕歎了一口氣,語氣聽著十分慈愛,“昨夜我喚了侯官前來,方知你捆了兩個人從圍場歸來,背後之人,指向城陽王,對嗎?”


    “這事兒說起來也怪我未曾叫城陽王知道你的孝心,才致使他屢屢針對你。”


    “迴京那事,他做得不夠好,那不知道主子究竟是誰的侯官我已經叫殺了,膽敢謀害你,就是背叛我,至於圍獵之事,我想或許是陰差陽錯,這事兒我已經暗地裏訓斥了他,以後就不要挑明了,免得你與他見麵難做。”


    元煊徹底拜伏下去,看來昨夜太後果然召見了侯官,且這侯官,也不是全然聽信城陽王的,那兩個侍衛也算沒白送進廣陽王府。


    平日裏太後總是裝聾作啞,如今卻也發覺哪有高枕無憂的好事。


    太後不想動城陽王,也不能動城陽王,所以才私下輕描淡寫帶過城陽王的兩件庸事。


    但能在對她之事上有分歧,她就已經成功了一點了。


    “這事兒你不必推辭,不過掌管侯官的奏報而已,你是女侍中,為我總攬宮中文書,這點自然也算在內,內朝的事,外臣無從置喙,我們祖孫二人,血脈相連,你舍不得祖母,祖母自然也舍不得你。”


    太後的手撫上元煊的頭頂,“就當是,為你的祖母,再度執劍吧。”


    “陛下是憐惜我如今無勢可依,可我卻擔憂陛下有被架空之患,我與祖母自幼相依為命,自然不願再見舊事重演。”


    聽得元煊如此說,太後眼中似有動容,想到了自己一手抬舉起來的那三人。


    可如今皇帝一黨勢力聲勢漸大,黨爭需要那三人,元煊是一把好刀,也是她的後路。


    元煊盯著榻上織金的軟墊花紋,聲音低緩,如同誦念佛經,“祖母疼惜晚輩,晚輩不敢辭,妾承恩於陛下,自當為鷹眼,盯著那些不知主子究竟是誰的人。”


    “祖母慈愛,元煊此生永不敢忘,必時時在佛前祝禱,祖母長壽無憂,昌盛綿延,堂下之雪, 便由孫女為祖母掃除,不叫明堂藏汙。”


    “待到春暖花開,盛世清朗後,我便皈依佛門,還望,祖母恩準。”


    語畢,元煊膝行後退一步,叫太後的手落空。


    她重重叩首,行了大禮,“陛下,萬歲。”


    太後落空的手翻轉,將元煊的胳膊抬起來,“我準了,你辦事,我放心。”


    元煊重新直起身,眼中帶淚,像是孺慕,又像是感激,又陪說了些話,方接了那號令侯官的銅製赤鹿印章,那是元氏一族的圖騰。


    出宣光殿的時候,元煊袖下握著那印章,仰頭看著昏沉的天地。


    她好像記不清,迴來這短短半月,說了多少句假話了。


    可卑躬屈膝當然是為了蓄勢重新頂天立地。


    腰能彎得下,自然也能直得起來。


    她做不成名正言順的君子,但也能做個鬆木,風雪壓身,也能重抖擻。


    “殿下,現在時辰還早,我們去哪?”鹿偈倏然出聲問道。


    不知道為何,她覺得長公主今日心情不錯。


    “去……鬆清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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