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煊原本在腦子裏盤算著元舒來激怒自己背後的意味,冷不丁被這句驚雷驅散了全部思緒。


    她先前故意詐出了小女郎的身份,就是等著她說出自己的目的,沒承想崔鬆蘿居然說出了這般驚世駭俗、大逆不道的話來。


    五年前真皇子誕生,她被公布女身,廢太子之位,牽離東宮,眾叛親離。


    懦弱的父親下詔將她下降,與八姓勳臣之一的穆家聯姻,榨幹了最後的價值,出嫁時身邊無一人可用。


    這是她被廢太子之位後,第一個主動向她投誠的人。


    世人皆對她前事皆諱莫如深,再怎麽挑釁抹黑,也不會提起一句太子殿下,可她卻提了。


    是有人遣她來試探,還是真的投靠?


    她慢慢直起背脊,睥睨地上的人良久,“世人都說我瘋,我瞧你也瘋得不輕。”


    崔鬆蘿還沒想到應對之詞,便聽得元煊繼續說道,“不過,很好,我喜歡。”


    沒等她鬆了一口氣,上位者的語調再次陰冷下來,殺意順著青磚地森森蔓延上來,“隻是,我如今虔心禮佛,凡俗名利之事,皆是負累,這謀逆的罪名,我可不背。”


    桌案上的佛珠岌岌可危,終於在廣袖帶累下滑落。


    崔鬆蘿下意識抬起了頭,她覺得她可以再盡力掙紮一下。


    “殿下容稟,小女出身清河崔氏,年幼喪父,阿母辛苦持家撫養我長大,卻不得不看著大半家產被族中侵吞,在我及笄前就因憂勞成疾撒手人寰。”


    “我從商,是為支起門戶,討個生活,可世家不齒,白衣輕視,風刀霜劍嚴相逼,我觀世間女子處境,已是舉步維艱。”


    “長公主,您不是更能體會女子繼承家業的艱難嗎?”


    “唯有女子掌權,才會有女子受益。”


    她終於挺直腰背,看向了自己選擇的路,目光灼灼,“駙馬糾纏,為的或許是小女手中的稀奇方子。”


    “小女不才,不一定能守住經營,可卻也不願依附男子,此來,願奉您為主,獻上秘方,這是我的一搏,也是為您的前路,加一塊磚。”


    崔鬆蘿對著元煊認真補充道,“金磚。”


    榻上人的打扮在這個時代委實有些離經叛道,散發已是無禮,又披著一件寬大緇衣,不倫不類,沒骨頭一般倚在案上,頗為散漫,聽到後頭的話,麵上看著依舊毫無動心之態,眼底全是審視。


    “你肯對我說這些,我很高興,可惜我如今,隻想活而已。”


    元煊嘴上這樣說,卻對上了崔鬆蘿的目光,微微笑起來。


    日頭已斜,她看到了一隻鮮活的雀,帶著窗外的風,落在沉悶秋日的枯枝上,成了冬日枝頭新生的骨朵。


    崔鬆蘿心裏一沉,卻見上位者又伸了手,“不是有秘方給我嗎?我倒也可以為你尋一條出路。”


    小女郎當即眼前一亮,似乎……有戲?


    元煊唇角噙著笑,低頭看著崔鬆蘿獻上來的方子,垂眸指尖點著桌子,頗有節奏,似乎是閑話一般問道,“為什麽選我?要知道當今太後也曾臨朝聽政,如今朝堂上仍有半壁江山聽命於她。”


    這話卻把崔鬆蘿問住了。


    她於政治朝局上幾乎算得上一竅不通,在穿穿書之前,隻是個平平無奇的三流寫手。


    在《權臣的小嬌妾》一書中,她寫了先帝暴虐無道,崔家一族卷入鴻秋大案之中,女主成了罪臣之後,穿越後努力經商致富,漸漸吸引了男主穆望的注意。


    穆望隱藏駙馬都尉的身份接近女主,兩人漸生情愫,長公主突然禮佛歸來,進京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砸了女主的鋪子,鬧入宮中。


    駙馬在宮中跪求一日後,後宮太子之母綦嬪竟說動皇帝,允她給駙馬做妾。


    女主聞訊驚怒異常,抗旨私逃,穆望為了此前的隱瞞追妻火葬場,在追妻途中坦白告知,自己是被迫娶了長公主,婚後公主常年在外禮佛,與他並無夫妻之實,也無夫妻之情,又許諾不會太久,定然叫她成為正妻。


    在一場刺殺之中,穆望救下她的性命,自己卻身受重傷,終於將女主哄得迴心轉意,老老實實迴去做了“嬌妾”,屢屢被長公主等人為難,受了不少委屈,每每隻能等著穆望前來化解。


    最終皇帝病危,長公主謀反,穆望“大義滅親”,幫助平叛,在皇帝死後又接連扶持兩任幼帝登基,最後自立為王,她也成了他的皇後,而惡毒女配元煊葬身火海,大快人心。


    而崔鬆蘿,也是這本書的作者。


    在寫完之後過了一年,這本書開始被很多人抨擊,崔鬆蘿起先覺得隻是書名的問題,明明這本是雙潔he,最後女主也成了皇後,母儀天下,男主沒有後宮,是本實實在在的甜寵爽文,她並沒有做錯什麽。


    直到經年之後再迴過頭看,崔鬆蘿才發現,原來自己這本書在成為妾室之後,已經徹底沒了前期的經商事業線,女主也逐漸喪失了獨立的人格魅力,她給男主塑了金身,高光情節都隻圍繞男主而展開,她的困境,她的勝利都源自男主。


    自己創造的所謂甜寵女主,細看卻是囚鳥,被愛情限製了展翅的自由,披上了華美的鳳袍,世人卻說美麗便是鳳凰。


    當初在寫作之時,為了雙潔,所以原配必須有精神或生理的殘缺;為了蘇點,男主必須位高權重,女子必須身份低微,甚至是一朝落罪,為了爽點,女主必須通過奪得男主的心來贏過許多身份高貴的女性,為了好結局,所以正妻必須因罪而死,被男主站在正義的一麵聲討懲罰。


    崔鬆蘿有些恍惚,這樣的書好像沒有錯,愛看的人,更沒有錯。


    可她創造的是女性的“烏托邦”,也是精神迷藥,盡管隻是娛樂產品,可也證明了潛移默化的思維慣性。


    如今,她卻無法再沉淪下去。


    如果再讓她重新寫,她會想要女主走另一條路。


    晝思夜想之際,崔鬆蘿一覺醒來,居然穿進了書中,成了她筆下的女主。


    眼前的女子,是她設置的有“缺陷”的正妻,曾經女扮男裝當了多年太子,恢複女子身份之後被皇帝賜婚給男主穆望,婚後惡毒善妒,佛口蛇心,肆意虐殺,壞事做盡,是個徹頭徹尾有心理障礙的瘋子。


    她僅用寥寥數語闡述了她的曾經的“惡毒女配”,此刻就活生生在她麵前,一舉一動,氣勢都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全然超出了崔鬆蘿的設定,並沒有她預料中那般陰晴不定,隨時會暴怒殺了自己,甚至看起來眉目崢嶸,猶如孤山青鬆。


    崔鬆蘿迴轉心思,為什麽選元煊呢?


    因為這是她給自己的女主,新選的路。


    這話當然不能直說,她開口,“因為,因為殿下年輕?”


    投資當然要選潛力股。


    哪怕現在元煊看上去好像沒有野心,可若當真沒有野心,也不會接下自己的投誠不是嗎?


    先留在元煊身邊徐徐圖之,總能等到她謀反的那天。


    元煊看完了手中的方子,聽了這不著調的話也沒在意。


    崔鬆蘿找自己投誠是有底氣的,她給的不隻是賺錢的方子。


    如果真如這方子上所說,製造出來的火器能應用於軍事,她的勝算就更大了。


    這人不管究竟動機為何,都值得暫時先接納。


    她手指一頓,抬頭看向崔鬆蘿,“到了。”


    崔鬆蘿愣了一下,“什麽?”


    元煊按了按太陽穴,青絲逶迤散落,“饒安公主。”


    崔鬆蘿自然知道饒安公主,原劇情裏,長公主是在寺中聽了饒安公主的話才進京大鬧她的商鋪的,所以她才在確認時間後特地趕到這裏投誠,避免原來的走向。


    可剛剛饒安公主不是已經故意在窗外裝作閑談挑撥了嗎,怎麽元煊還覺得她會過來?


    門外卻已經響起了喧囂,“順陽在裏麵嗎?我來瞧瞧你。”


    元煊唇角勾起了一點笑,衝崔鬆蘿抬了抬眉,像是在說,“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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