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中秋夜,萬家燈火萬家團圓,最是熱鬧然而在人界之上的神界則是一片冷清。驍異舉杯對月,一隻手撥弄著渾元鏡,有一搭沒一搭得望著人間的凡夫俗子,流連在凡俗之情之間。


    八百多年前,那幫墮仙還在神界的時候,神界也慶祝過這個節日,自從怡沅被罰下凡曆劫百世,他所忌憚的由人修煉成神的人神一族盡數貶為墮仙,永生永世值守無妄山,修仙一派隱匿人間,這萬年來沒有一人羽化成神,多麽暢快。


    “婉婷怎麽還不迴來,還有那兔崽子,整天出去惹事,一點神界六大天神的模樣都沒有。丟盡了我的臉。”他握著杯盞的手越來越緊,一不留神,杯身化為灰燼。


    他身為神界首神,哪會羨慕壽數僅僅百年的凡夫俗子,隻是今天沒來由得就希望妻兒能伴在身旁,亦不知何故。


    和神界一般冷清的還有人間的翠英樓。


    萍鴻祭拜完亡夫從柳巷裏出來,月光灑在石板路上,今天是萬家團圓的日子,而她隻覺得淒冷。


    今天也是一年當中翠英樓最清冷的日子,這一天放所有姑娘們都不見客,自己則在屋子裏呆上一個晌午,當太陽到達頭頂時,她便動身去柳巷。


    那香火已明滅了整整十年。封誌信怎麽偏偏就在中秋夜裏故去了,每年今日,節慶的熱鬧與亡夫的寂靜纏繞得她心痛不已。經年累月,殺夫之仇不曾得報,那輪明月依舊滄桑,山河無恙,翠英樓也經營到如今這般門庭若市,屏月一眾也都能獨當一麵,似乎沒有再多掛念,她如是想著——倒不如也在這夜裏投入河去,中秋時分的水溫還不太冷,倒也走得舒服。


    這念頭一起,便像滿山遍野的雜草不受控地蔓延開來,不知不覺領著她來到了紅河邊上。她張開雙臂,腳尖踮起,似抱風狀,形如老葉一片向河中漂落。


    河水泛起漣漪,蕩得一圈又一圈。


    恍惚間,她感到一股力量扯著自己的衣襟,竟以為人在瀕死之際會得見亡。她扭頭睜眼,月光如洗,那眸子也同星河般凜冽,像極了她的夫君——封信梓。


    別死。


    直到這嘶啞的聲音響起,她才意識到眼前是個活生生的人,少年竭盡全力地往岸邊拉她,但因力氣不濟,一個踉蹌栽倒在河邊。


    或許這就是天意,天不亡我,她更不能讓這恩人命喪黃泉。


    她拖著半濕的衣裳迴了岸上,而那少年已神智不清,但他的手還緊緊得攥著她的衣襟。


    於是,她連夜將少年帶迴了翠青樓。


    姑娘們聞訊都好奇得很,萍姐從未帶男子迴樓,雖然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形銷骨立,蓬頭垢麵,像是個小叫花子。


    良久,紅河鎮上唯一一家肯今夜出診的郎中姍姍來遲,一路上用衣袖遮著眼簾進了翠英樓,逢人便叮囑道:“我這是治病救人,姑娘們莫傳了出去,壞我清譽。”


    許多姑娘們見郎中正襟危坐的模樣笑作一團。


    “呸,這郎中假惺惺的作派。”荷塘葉見狀罵道。


    “是啊,自是治病救人,何須捂上眼睛,人人以為我們是風月之地,卻不道人心自黑。”屏南月小聲唏噓著。


    “他的胸腹上滿是淤青和血痕,傷勢很重,似是久經硬物撞擊捶打,好在沒有傷及要害,我開幾個方子,好好將養,應無大礙。但是……”


    “但是什麽?”荷塘葉追問道,她最惡別人話講一半。


    “這方子需有一味藥引,叫祁陽梓。那東西民間幾乎絕跡,是前朝的巫醫中流行的藥,後來大衡國覆滅,那藥就被盡數斂去皇宮。二十年了,我再沒見過。”郎中捋著胡須,一臉深沉模樣。


    “敢問郎中怎知這味藥的。”屏南月十分警惕。


    “自然是翻閱典籍而來。他傷勢雖重,但若有這味藥作引,不消一月病能好之八九,若沒有,則可能要經年累月調養,才有三成機會好轉,鄙人言盡於此。”說罷,便拂袖而去。


    “這郎中什麽來頭,怎麽知道我們大衡的秘藥,怕不是想以這個為幌子引蛇出洞。”屏南月說道。


    我們偃旗息鼓了多年,他們難道還在盯著我們,非要除之而後快罵,萍鴻心中暗自思忖。


    “要我看,還是別救了,萬一暴露,我們這一樓的姑娘都要為這男人陪葬。”紫落雲語氣輕慢,十分不悅。


    “他還是個孩子,還救了我的命,算是我的小恩人。”她萍鴻怎會是恩將仇報,見死不救之人。


    “萍姐姐你的武功還需要這黃毛小子搭救?怕不是跟哪個男子的小野種吧。”紫落雲冷笑道。


    萍鴻料想絕不能把自己覓短見未果之事告訴眾人,否則恐生嫌隙,於是說道:“落雲妹妹,你我都是樓裏的老人了,說話行事自當更穩妥些,信口雌黃之事理當少做。”


    “呦,我隻是隨口說說,你還當真了。”紫落雲心裏生氣,但還是不敢再招惹萍鴻,吃了鱉氣,退到了走廊外麵。


    “救與不救,還得思量妥當,不如請封老爺上門,看那郎中所言虛實。”此話深得萍鴻心意,屏南月如今也是她頂信任的接班人,若日後她身故,她便是此樓仰仗托付之人。


    “中秋夜請他來,恐有不妥吧。”寒梅聲一直靜靜聽著,方才開口講了一句。


    “怕什麽,正經人家才忌諱中秋逛青樓,他幾房太太都是我們翠英樓裏來的,誰會講閑話。”荷塘葉是個不怕事兒的主。


    “倒也是,那便請吧。”萍鴻話罷,旋即迴房梳洗換裝。


    紫落雲憑欄目送萍鴻離去,陰陽怪氣地說道:“瞧瞧,看她那樣,每次那男人要來,她就要梳洗打扮,真替表哥不恥,怎麽娶了這樣的女人。”


    “你少說兩句。”屏南月朝門外厲聲喝道。


    封劍道從馬車上飛身而下,一襲紅衣,錦衣貂裘,好不華貴。到了翠英樓門外,見燈籠未點,分外蕭條。


    “這是開門迎客,還是在養小鬼,這些燈都給我速速點上。”


    就在他說話的功夫,隻見屏南月長袖一拂,廊外庭前瞬時燈火通明。


    封劍道跟隨屏南月上了二樓,萍鴻的房門大敞。


    “就這麽幾人迎我,這心意當真如此淺薄。”


    “劍道,可別打趣了,快看看這孩子。”萍鴻一襲霞冠,粉黛略施,但封劍道一眼便看出了她今日的憔悴非比尋常。


    “這少年倒生的與師兄很像,莫不是他的……”


    “別亂說,你師兄不是那種人,你快看他可能救否。”說罷,她招唿南月幾個都出了門,以防樓外有細作出沒。房間裏現在除了昏迷的少年,便隻剩她們二人了。


    “郎中說他需祁陽梓作藥引,可能辯真假。”鴻萍湊到他耳邊悄聲說道。


    “哪裏的郎中?”


    “益善堂的。”


    “為何不請安康堂。”


    “安康堂不好打點,說中秋夜不來。”


    封劍道忿忿說道:“偽君子做派,人命沒他的薄麵大,真是笑話。”


    萍鴻又道:“自從來了柳巷,我便見慣了小人嘴臉,早就稀鬆平常了,反倒是你,還是看不慣,還是這麽大火氣。”


    “郎中所言不虛,這孩子受苦太多,這市麵上的藥都不能治本。祁陽梓確是最好道藥引。但是我無法判斷他的用意是救人還是計謀。”


    “既如此,我派人去查。”


    “如果敵暗我明,就極可能暴露了。”


    “那你意下如何?”


    “看得出你很緊張他,且先將養著,我那就是藥多,用藥吊住他的命不難,我們再從長計議,那個郎中的事就由我來查吧。”


    萍鴻心裏很是慚愧,她無法豁出一切去救這個孩子,一樣的,也無法不顧一切去報殺夫之仇。


    封劍道知道這步險棋決不能在大業完成之前下,他很想伸出手想安慰,可是思量再三又縮了迴來,因為今天是師兄的忌日。


    “你也別憂思過度了,已經五年了,該是時候往前看了。”


    “我本來今天準備同你師兄去了,是這孩子救的我。”在封劍道麵前,她總是毫無保留得說出心裏的想法。


    “為什麽,難道這世間就沒什麽值得你留戀的嗎,比如……比如這孩子,他拿命救你。還比如我和這翠英樓的姐妹們,還有我們的大業。”


    “十歲,我們便在那深山老林苦修,八年功成,我們來了柳巷,轉眼又是五年,他又去了哪裏?他的大業,他可曾記得?”


    “不是他的大業,是我們的大業。”封劍道厲聲說道,他不明白萍鴻怎會說出這番喪了初心的話。


    “這些年,社會太平,百姓安康,相形之下,人人都說,世道比大衡那時候好多了。”


    “道聽途說哪裏可信,大衡那時才是真的太平盛世。”


    “罷了,小心隔牆有耳,我們日後再談。”萍鴻今天這一試探,已明了七八,封劍道心裏還是裝著大業,跟她死去的夫君一樣。


    “治不好就趕緊走罷,在這私會什麽,今日是忌日都忘了。”紫落雲故意踱到廊外,說些刺耳的話讓他倆聽見。


    一陣風起,門倏忽間打開,封劍道瞬步移到紫落雲的身邊,提劍刺向她的心髒,差一厘便要見血,怒道:“別以為你是師兄的表妹,我就不會殺你,給我滾。”


    “你少威風,一身武功不過落得一個販夫走卒的下場。況且,名義上我是這樓裏的花旦,可實際上這樓有我一半。”她還真是個不怕死的,箭在弦上都毫不嘴軟。


    封劍道經營草藥生意已有多年,劍隨不離身,日夜打磨,卻少有出鞘之日。因被紫落雲言中,他收起劍來,轉身迴了房間,心中恨意又起,這種隱入塵煙的日子又要過多久……


    “我是賣藥材的,與郎中打交道自是尋常,此事交由我來。”他留下此話便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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