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大驚,循聲看去,隻見一個清晰的巴掌印赫然出現在林夢安左側臉頰。


    錢嬤嬤的潑辣遠近聞名,得勢時囂張跋扈,如今沒了靠山依舊不肯收斂脾氣,小丫鬟畢竟是許雲安身邊之人,平日裏占些嘴上便宜倒也罷了,真要動起手來事情便鬧大了。


    林夢安以手捂臉,隻覺一陣火辣辣疼痛,再看小桃也沒有好到哪裏,臉上多了兩道抓痕,外衣也被撕破一角。


    自打離開富樂苑,她還從未受過這般屈辱,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趁眾人發愣之際拉著小桃溜之大吉。


    有人湊上前對錢嬤嬤身後婢女小聲說道:“這下你娘闖禍了,還是早作打算為妙。”


    錢嬤嬤聞言怒道:“一個丫鬟,難不成還能吃了我!”


    她一向嘴硬,話雖如此說,心裏卻也升出幾分懼怕,提心吊膽等了半日,直到黃昏也未見林夢安再迴來,心中不由沾沾自喜,見到晌午說話之人便笑道:“你瞧怎麽著,還不是乖乖滾迴去做縮頭烏龜。”


    卻說林夢安拉了小桃離開新府,徑直向文禮胡同方向走去,嚇得小丫頭慌忙蹲下道:“姐姐,我不能離開國公府。”


    林夢安停住腳步,迴頭看了看笑道:“什麽國公府,如今是許府了!”


    小桃蹲在地上道:“那也不能離開,抓住會被打死的!”


    林夢安道:“我護著你,保準沒事。”


    小桃皺了皺眉怯怯道:“姐姐連自己都護不住。”


    林夢安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臉頰,半晌後又說道:“我帶你去見老爺,但白日裏發生的事不許說。”


    小桃這才點頭道:“嗯。”


    二人向南步行,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快活。


    小桃是家生奴婢,打小便被困在國公府,極少有機會出門,如今乍一離府,猶如脫籠的鳥兒一般四處瞧個不停。


    迴到文禮胡同已是黃昏,夕陽西下,巷子內冷冷清清,許宅院門大開,銅鎖斜掛在鋪首上,鑰匙便隨意插在鎖芯內。


    林夢安習以為常,隨手將鑰匙取下嘀咕道:“老爺今日怎麽迴來的這麽早。”


    小桃聞言忙不迭閃到一側,眨著一雙一大眼睛小聲道:“我還是迴去吧,萬一老爺發怒,今夜咱倆就要露宿街頭了。”


    林夢安笑道:“老爺脾氣好的很。”


    小桃悄悄鬆了口氣,隨即又擔憂道:“府上有幾位夫人?可還好相處?”


    林夢安道:“老爺才十六歲,哪來的夫人。”


    小桃滿臉驚訝道:“十六歲?我以為他是個白胡子老頭呢!”


    林夢安白了她一眼,徑直走進院中,小桃猶豫片刻,跺跺腳跟了上去。


    夕陽西下,滿院餘暉,小婢女心中惴惴不安,探頭探腦,如出洞老鼠般環顧四周。


    這方庭院極小,與她想象中全然不同,正中一張石板圓桌,桌旁有四個石凳,石桌北側是一座涼亭,亭頂覆蓋青色,飛簷翹角,飽經風霜,更顯歲月的痕跡與沉穩。


    亭內懸吊著一個巨大的鳥巢,巢內一隻大雕正半眯著眼昏昏欲睡。


    堂屋外連廊下,一個少年四仰八叉躺在搖椅上。


    這少年身著錦衣玉靴仰麵朝天,臉上蓋著一柄芭蕉扇,令人看不清相貌,右手拎著個酒葫蘆垂在一旁,姿勢雖不雅觀,卻依舊能分辨出他俊朗的身形。


    林夢安搖了搖頭,轉身迴房中取出一條毯子,熟練地蓋在許經年身上。


    小桃低聲問道:“這就是老爺嗎?”


    “誰?”一道聲音自芭蕉扇下傳出,慵懶而清脆,芭蕉扇“吧嗒”掉到地上,少年擦了擦嘴角口水,睜開眼看著小桃問道:“你是誰?”


    林夢安迴道:“新府的丫鬟。”


    小桃萬沒想到新老爺竟如此年輕,忙跪地行禮。


    許經年“奧”了一聲,正要翻身繼續睡去,忽然睜眼起身,走到林夢安麵前上下打量起來。


    小丫鬟被瞧得渾身不自在,正要轉身去夥房,卻見少年皺眉問道:“臉上印痕哪裏來的?”


    林夢安搪塞道:“迴來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許經年自然不信,將眼一瞪,黑著臉向小桃問道:“你說,若敢撒謊就把你賣到窯子裏。”


    未經世事的小婢女哪裏經得住這般恐嚇,慌忙跪地迴答:“是錢嬤嬤打的。”


    許經年轉身坐迴搖椅之上,挑起二郎腿繼續問道:“錢嬤嬤是何方神聖?”


    小桃本就膽小,見新老爺板著臉問話,頓時六神無主,不消片刻,便將事情如竹筒倒豆子般交待的徹徹底底……


    一更三點,暮鼓聲起,京城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夜禁就此開始,如此日複一日,倒令人有些乏味。


    隻是今日卻有不同,一支禁軍騎兵唿嘯而過,打破了剛剛才陷入安靜的夜晚。


    這騎兵隊伍約有二十餘人,皆披甲執銳全副武裝,一路縱馬狂奔,不多時便來到城東一處宅院前,領頭少年麵色冷峻,盯著大門上方“許府”二字若有所思。


    府內護院早已聞聲而起,趴在門縫上向外望了望,隨即驚慌失措向後宅跑去。


    錢嬤嬤正在西苑涼亭內小酌,見兩個家丁匆匆跑來便罵道:“府裏越發沒規矩了,慌慌張張的像什麽樣子?”


    一名護院喘著粗氣道:“錢嬤嬤,不好了,門外又來了一隊官兵!”


    錢嬤嬤悠然道:“去告訴他們,如今這府邸的主人是禦前紅人許雲安大人,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來打秋風的!”


    護院急道:“我們這幫人終究上不了台麵,錢嬤嬤還是親自去瞧瞧。”


    錢嬤嬤放下酒杯,看了看麵前石桌上的小菜,猶豫片刻後還是站起身抱怨道:“你說這府裏上上下下哪一件離了我能行!”


    護院忙恭維道:“是是是,您老真是咱大夥的主心骨。”


    夜色闌珊,三人邊說邊走,不消片刻便來到前廳,院牆外篝火大亮,映得整片天空黃燦燦一片。


    錢嬤嬤站在門後扭捏作態,正要隔牆問話,那高高大府門“砰”地一聲被撞開。


    大門外眾騎兵殺氣騰騰,為首的少年身材瘦削,錦衣玉袍,腰間懸著一柄寶劍,似官似民,令人捉摸不透。


    錢嬤嬤朝少年身後看了看,一眼認出前幾日護送林夢安的樂三元,於是忙跪地道:“軍爺,軍爺,這府邸是許雲安許大人的。”


    眾禁軍哈哈大笑,錢嬤嬤不明就裏,心中愈發忐忑,抬頭看去,卻見為首少年笑道:“你是誰?”


    顧不得眾人滿臉戲謔的目光,錢嬤嬤忙賠著笑臉迴道:“老身姓錢,是這府上的嬤嬤。”


    少年恍然大悟道:“原來你便是錢嬤嬤。”


    錢嬤嬤好奇道:“小大人認得老身?”


    少年收起笑臉,對身後手下厲聲道:“綁了!”


    一刻鍾後,府內鑼聲大作,幾名護院邊跑邊喊道:“新老爺來了,所有人到前廳聽訓……”


    於是滿院皆驚,眾下人穿衣的穿衣,點燈的點燈,手忙腳亂向前廳跑去。


    前廳門外燈火通明,熊熊燃燒的火把如錢嬤嬤的雙頰一般火紅燦爛,老仆婦早已失去往日神態,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


    而她麵前不遠處,一把梨花木太師椅上,許經年正襟危坐,滿臉殺氣,林夢安則靜靜站在他身後。


    陸陸續續趕到的下人們被這場麵嚇了一跳,錢嬤嬤混跡府上多年,正如那護院所說,是眾人的主心骨,如今被捆成這般模樣,實在令人意外。


    許經年一言不發,待下人們七七八八到齊,這才開口說道:“我叫許雲安,是這宅子的新主人。”


    眾下人又驚又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個精瘦老頭從人群中走出,一邊跪地行禮一邊大聲道:“大家還不拜見老爺。”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跪倒在地。


    許經年指著身前案幾上一本冊子說道:“打今個起,這裏隻有一個稱唿,那就是‘許府’,這是你們的身契,明日起重新登記造冊,清點府內人數。”


    精瘦老頭忙應道:“老爺說的是,我等定謹記在心。”


    眾人附和道:“謹記在心……”


    許經年瞧向那老頭,隻見他身材瘦削衣著樸素,滿臉精明眼中卻閃著忠厚,一撮山羊胡須掛在頜下,頗有些落魄舉人的樣子。


    這般形象讓許經年不由想起劉財旺,劉青山家的那個老管家,於是點頭問道:“你是何人?”


    老頭忙迴答道:“迴老爺,老奴名叫鐵生銀,原是這宅子裏的賬房。”


    “倒是個有趣的名字。”許經年點頭微笑,隨即又問道:“可曾做過管家?”


    鐵生銀迴道:“老奴才疏學淺,未曾做過。”


    許經年忽然向後靠了靠,將身子貼在太師椅上,擺出一副似躺非躺的姿勢仰天問道:“你覺得如何?”


    眾下人麵麵相覷,不知這新老爺究竟在問誰,一陣沉默後,林夢安低聲迴道:“還行。”


    鐵生銀擦了擦額上汗珠,這才明白少年問的是身後的小丫鬟。


    許經年大聲說道:“好,鐵生銀,我的小丫鬟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管家一職便由你暫代,月錢翻倍,登記造冊便是你的第一樁差事。”


    鐵生銀低頭叩謝:“老奴定殫精竭慮。”


    風吹春柳,滿園篝火搖曳生姿,新老爺的第一把火燒得正旺,下人們低眉順眼聽著,有人看向鐵生銀,有人同情地上的錢嬤嬤,而更多的人則把目光放在林夢安身上。


    小丫鬟入府已有數日,在下人中也算混了個臉熟,誰也想不到這個排場不大、聲音怯弱、甚至連走路都靜悄悄的小姑娘竟如此深藏不露,想到白日裏錢嬤嬤的一巴掌,不禁紛紛為她捏一把汗。


    許經年環顧四周,最終將目光落在錢嬤嬤身上冷冷道:“錢嬤嬤,你可知我為何罰你?”


    錢嬤嬤早已六神無主,慌忙磕頭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許經年道:“我主仆二人在舊宅時逍遙自在,如今入了新府,反倒讓你欺負了,這筆賬當如何算?”


    錢嬤嬤哭道:“老奴行事都是照府上規矩來的,絕無冒犯林姑娘的想法。”


    許經年冷笑道:“本官的府邸,規矩由你來定?”


    錢嬤嬤磕頭道:“老奴不敢。”


    許經年厲聲道:“若這一巴掌打的是我也便罷了,打我的小丫鬟可不成!”


    事已至此,錢嬤嬤再不敢狡辯,看看滿院禁軍,不由一陣心慌,邊哭邊道:“求老爺開恩,求老爺開恩。”


    許經年從案幾上撿起一本冊子晃了晃說道:“錢嬤嬤,你這身契簽的可是死契,按大明律,就算將你處死也合情合理。”


    錢嬤嬤聞言險些昏厥過去,隨即嚎啕大哭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許經年不是嗜殺之人,自然也不打算殺死這老仆婦,如此威脅恐嚇,除了給自己立威,也是為林夢安做人情。


    錢嬤嬤見新老爺怒氣未消,也顧不得被五花大綁,連滾帶爬向林夢安求道:“老太婆有眼不識泰山,求求姑娘給說句話,日後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大恩。”


    林夢安看著眼淚鼻涕橫流的錢嬤嬤,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以她的性子,本就不想把這件事鬧大,隻是今夜老爺不知犯了什麽邪祟,非要小題大做,如今將新府攪得天翻地覆,自己倒成了始作俑者。


    院中眾人各懷心事,有人在迴想這幾日是否有得罪林姑娘的地方,有人在思考明日該如何討好這小丫鬟,有人羨慕鐵生銀的好運氣,有人想著如何落井下石給錢嬤嬤致命一擊……


    林夢安不想再樹敵,隻好對許經年小聲說道:“就算了吧,她年紀那麽大了。”


    許經年高聲道:“既然你開口,那便不殺她,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錢嬤嬤,你這一掌有五指,我便罰你受掌摑五下,你可認罰?”


    錢嬤嬤心中鬆了口氣,忙低頭迴應:“老奴認罰。”


    許經年扭頭對樂三元道:“你來!”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樂三元人高馬大,尤其是那一雙大手,因常年練武生滿老繭,一眼看去便知虯結有力,錢嬤嬤來不及討價還價便被拉到角落,眾人不敢抬頭,隻聽“啪啪啪啪啪”五聲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傳來,緊接著便是老仆婦如殺豬般的嚎聲。


    林夢安忙開口道:“快將她扶下去抹藥。”


    兩個機靈些的小丫鬟忙上前將錢嬤嬤扶起,攙著她向後院走去。


    許經年厲聲道:“今日本官入府,就是要告訴你們,從今往後,這府裏的規矩由林夢安說了算,她的話就是我的話,冒犯她就是冒犯我。”


    眾人慌忙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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