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名劍,皆有其故事,譬如軒轅、魚腸,可究其根本,不過銅鐵冷器,脆不堪言,倘若人為賦予其意義,則大有不同。


    承闕劍自然不可與軒轅、魚腸這般神兵相提並論,可加上“先斬後奏”這道聖旨,便成了人人敬畏又渴望的利器。


    一柄貼身佩劍,一道聖旨,已然清晰表明了皇帝態度,如此這般殊榮,令滿朝上下豔羨不已。


    登門遞拜帖的人愈發多了起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連四鄰街坊都不得安寧。


    許經年不堪其擾,幹脆深夜逃離小院,帶著林夢安在城郊一處客棧內躲了起來。


    這客棧地處荒山腳下,偏僻簡陋,平日隻有零星路人歇腳,店外一條羊腸小道,破爛錦旆迎風招展。


    老板是個幹瘦的中年男人,收了許經年一兩銀子便笑嘻嘻將二人帶至二樓房間。


    誰也想不到,這樣一處破敗客棧內,竟藏著當今最炙手可熱的禦前紅人。


    正月剛過,草木尚無迴春跡象,郊外風大,吹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夜裏,許經年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凜冽風聲,低頭看了看懷中姑娘,不禁摟地更緊了些。


    感受到枕邊之人的躁動,林夢安呢喃輕語,將腦袋往少年懷裏鑽了鑽,再次沉沉睡去。


    客棧大門被一腳踢開,伏案打瞌睡的老板被嚇了一跳,抬眼望向外麵,原來是一隊押解囚犯的差役。


    “不速之客。”老板心中不悅,臉上卻迅速擺出笑容招唿道:“我說白天喜鵲繞著屋頂轉,原來是有官爺這等貴人要來。”


    荒郊野嶺,生意本就不好做,碰上這幫差役,不僅白吃白住,多半還要被打秋風,想到此處,男人不禁一陣心疼。


    領頭差役並不理睬他,自顧自帶領眾人進入客棧,吩咐預備酒菜。


    這支隊伍約有十幾人,差役占了大半,剩下的則是被鐵鏈捆綁前後串在一起的囚犯,一字排開蹲在牆邊。


    一路風塵仆仆,差役們早已疲憊不堪,入座後便各自打起瞌睡。


    客棧老板雖心中不快,卻並不敢表現出半分,麻利地進入後廚燒火。


    大堂內一片寂靜,隻有外麵的風聲唿唿作響,忽然,囚犯中一人暴起,徑直向門外衝去。


    差役聞聲驚醒,甩動手中鞭子向門口揮去,一聲哀嚎響起,囚犯應聲倒地,幾名差役上前將他拖迴,一陣拳打腳踢。


    客棧老板蹲在灶旁,輕輕歎了口氣。


    許久之後,哀嚎聲漸弱,那逃跑的囚犯蜷縮著身體側躺在地上,滿身血汙,幾名差役喘著粗氣,絲毫沒有停腳的意思。


    牆邊傳來一道聲音:“再打就打死了。”


    領頭差役聞聲轉頭,對開口之人冷笑道:“怎麽?你要替他受罰?”


    “隨便。”聲音再次傳來。


    眾差役聞言哄堂大笑,將那人拖出,與先前囚犯並到一處,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後廚香氣漸起,客棧老板手上端了一盤菜,笑嘻嘻走了出來,邊往桌上放邊說道:“幾位官爺,酒菜差不多備齊了,今夜風大,趁熱吃。”


    菜其實並未做成,隻是老板心善,聽到外麵動靜,實在於心不忍,猶豫再三,還是冒險將僅有的一道菜端了出來。


    差役正打得起勁,頭也不迴道:“先放著,待爺收拾了這不長眼的東西再說。”


    許經年躺在床上,將樓下之事聽了個大概,見幾人行事囂張跋扈,毫無收斂,便穿衣下床,推門向樓梯走去。


    未入大堂,便看到五名差役正圍成一圈,對著地上兩名囚犯拳打腳踢。


    許經年身無寸鐵,隻好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根筷子扔去,正中差役左手。


    那差役隻覺手背一陣吃痛,停下手中動作轉身看去,見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便怒罵道:“大膽!哪來的賊子,竟敢襲擊差役!”


    許經年在桌旁坐下笑嗬嗬道:“隻是提個醒,若真想襲擊,你這隻手此刻已經不在了。”


    領頭差役上下打量著少年,見他一身黑色錦衣不似尋常百姓,便試探道:“閣下氣度不凡,不知走的是哪條道?報個萬兒來,也好說話。”


    許經年搖頭道:“在下隻是路過借住此處,被官爺擾了清夢,萍水相逢,何必相識。”


    領頭差役指著地上道:“這二人皆是囚犯,本官依例懲戒,何須閣下多管閑事!”


    許經年擺手道:“非也,非也!囚犯是朝廷的囚犯,而非官爺一人的囚犯,略施懲戒自然無妨,可若失手打死了,誰來承擔這損失?”


    那差役混跡市井多年,全憑一雙慧眼,見少年衣著華麗,氣度不凡,言談舉止張弛有度,有理有據,便斷定他絕非尋常百姓,索性對手下擺擺手道:“也罷,依老弟所言,今日便饒了他們。”


    許經年點點頭看向地上兩名囚犯。


    隻見一人佝僂在地,嘴邊一攤血跡,全無生機,應當是最初逃跑的囚犯;另一人披頭散發坐在一旁,雖唇齒煞白卻並無性命之憂,隻是那淩亂頭發下一雙眼睛如餓狼一般,不禁令他想到流浪邊塞的日子。


    許經年自懷中取出一粒還魂丹,上前塞入倒地之人嘴中,片刻之後,囚犯唿吸漸漸勻稱,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旁坐著的囚犯見狀,伏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攙起同伴迴到牆邊。


    幾名差役早已坐迴桌旁,一邊吃菜一邊看著許經年救人,領頭之人見狀不禁惋惜道:“老弟這藥丸怕不是凡物,用在兩名奴隸身上,實在太浪費。”


    許經年笑道:“在我眼裏,你與他的性命並無不同。”


    領頭差役不怒反笑,舉起酒杯大聲說道:“好!你這人倒有趣得很,若不嫌棄,不如坐來同飲幾杯。”


    許經年坐到桌旁,卻並不舉杯,轉頭看向角落裏披頭散發的囚犯,心中竟生出一絲悲憫。


    領頭差役見狀笑道:“瞧老弟是個心善之人,隻是這人的命數自有天定,你救不了他們,此處迴京尚有些路程,在下好生照顧著便是。”


    許經年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口中喃喃道:“這人倒讓我想起一些往事,不知是從何處而來?”


    領頭差役放下手中筷子迴道:“這幫人其實不是囚犯,是從昆侖山買來的奴隸。”


    許經年好奇道:“奧?如此說來,倘若在下出得起銀子,便能將他們買走?”


    領頭差役將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道:“你可知這批昆侖奴的買家是誰?”


    許經年搖頭。


    領頭差役低聲道:“萬國舅。”


    許經年心頭一驚,隨即又釋然,京城之中,敢明目張膽動用官家買賣奴隸的極少,以萬良辰的行事風格,確實做的出這般蠢事。


    德王一黨與太子派係不同,向來大膽高調,萬良辰又是萬貴妃胞弟,自然百無禁忌,隻是這幫苦命之人落到他手裏,結局必定淒慘。


    如此想來,再看那躲在角落裏的昆侖奴,不禁心生同情。


    第二日一早,差役隊伍悄然離開,待許經年起床,樓下又變得空空蕩蕩,老板坐在大堂內長籲短歎,將世道和蒼天問候了一遍,又搖著頭去收拾後廚。


    林夢安昨夜高枕無憂,睡得極香,完全不知樓下發生何事,見老板滿麵愁容,便向身旁少年投來詢問目光。


    許經年笑道:“大概是被打劫了。”


    林夢安搖頭道:“這客棧完全沒有打鬥痕跡。”


    許經年道:“這年月,打劫未必要動刀動槍。”


    山中躲藏幾日,再迴京城,立春已過。


    文禮胡同空空蕩蕩,王大娘的八仙桌也不見了蹤影,林夢安心中疑惑,正要推門迴家,卻見老太太邁著小碎步快速走來。


    許經年先發製人,拱手賠禮道:“這幾日不在家,讓大娘少賺了好些銀子,莫怪莫怪!”


    王大娘滿臉堆笑,擠得皺紋堆在一處,喘著粗氣迴道:“許大人哪裏的話,托您的福,老身的進項反倒多了。”


    林夢安好奇問道:“巷子裏都沒人了,大娘還能掙到銅板?”


    王大娘低聲道:“前幾日宮裏來人了,將閑雜人等全都轟走了,說是天子有令,不得騷擾許大人。要我說也是,整天堵在街口成何體統!擾的四鄰不得安生!”


    林夢安驚異於短短幾日老太太竟學會了“成何體統”這般文縐縐的詞匯,忙追問道:“既然如此,大娘的進項從何而來?”


    王大娘神秘笑道:“當晚就有幾家下人敲門,上趕著給老太婆塞銀子,說是讓幫忙看著點,許大人來了迴稟一聲,我說我又不是你家門房,接這差事不合情理,誰知人家死活不走,非得把銀子留下,推都推不掉!”


    林夢安明知老太太得了便宜還賣乖,心中卻並不反感,隻一邊開門一邊打趣道:“大娘莫不是想兩頭吃,還要我家老爺付門房錢。”


    王大娘陪笑道:“姑娘說的哪裏話,老太婆再貪財,也不敢得罪許大人。”


    林夢安將許經年拉入院中,迴身擋住企圖順勢進門的王大娘笑嘻嘻道:“離家多日,屋裏髒得很,今日就不邀大娘進門了。”


    王大娘一愣,隨即拍著腦袋道:“瞧我這狗腦子,大人迴來了,我還得挨家挨戶迴信呢!兩位先歇著,老太婆改天再來。”


    送走王大娘,許經年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怎麽連你也嫌貧愛富起來。”


    林夢安一邊迴屋給蛟龍取肉一邊迴道:“王大娘貪財,在老爺身上賺的銀子夠多了,以她的性子,進了門少不得又要去跟外人吹噓半天,如今在風口浪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許經年繞著小丫鬟上下打量道:“誰教你這些?”


    林夢安滿臉驕傲道:“雅筠姐姐花重金請的女先生可不是白教的!”


    第二日一早,許經年準時前往騰驤右衛上值。


    告假多日,一出現免不得又被眾同僚恭維一番,就連裴子建也親臨庫房小院,對甲辰小隊一番誇讚。


    快到晌午時,有太監登門,宣許經年入宮麵聖。


    乾清宮內氣氛詭異,六點太監候在門外,見到許經年忙小聲提醒道:“今日聖上心情不佳。”


    許經年悄悄點頭,邁步進入殿中。


    大殿內靜的可怕,十幾名大臣分列兩側,朱祁鎮坐在龍椅之上,滿臉不悅,地上一盞破碎的琉璃茶杯,顯然剛剛被摔碎。


    許經年跪地行禮,朱祁鎮將手一揮道:“免了!聽聞最近許愛卿賓客盈門,都躲到山裏清淨去了。”


    許經年聽不出話裏口氣,慌忙跪地道:“小臣有罪,請聖上責罰。”


    朱祁鎮擺擺手道:“倒無妨,你那府宅著實小了些,南郊之事愛卿功不可沒,朕賜你一座宅院,京城之中可有相中的?”


    殿中一片寂靜,許經年不知前因後果,不敢多言,隻好跪地謝恩道:“為陛下分憂乃小臣分內之事,不敢邀功。”


    朱祁鎮臉色稍緩,思索片刻後說道:“既如此,便將舊國公府賜予你。”


    滿殿嘩然。


    太祖皇帝即位後,製定房舍等級製度,詳細規定了王公、皇親貴族、文武百官、平民百姓的房屋規模、麵積、樣式和裝飾等。


    以天順一朝為例,敢在大門上懸掛“府”字的寥寥無幾,即便內閣首輔李賢這等權臣,也隻能老老實實稱“李宅”。


    石亨生前囂張跋扈,國公府建製已屬僭越,死後財產收歸國庫,府邸自然空置下來,京城不乏商賈巨富,達官貴臣,覬覦這越製府邸者大有人在,可終究無人敢下手。


    如今被如此隨意地賜給許經年,令滿殿大臣無不側目。


    盛寵之隆,遠超眾人預料,許經年不明就裏,隻好跪地謝恩。


    朱祁鎮心情似乎好轉了些,口氣緩和道:“朕近來胃口不佳,小丫鬟可有蒸包子,明日帶些給朕嚐嚐。”


    眾大臣雖不知那夜君臣二人究竟發生何事,但心裏俱是一驚——聖上竟連這小鎮撫使的丫鬟都認得!


    君王飲食自有一套嚴苛流程,即便有大臣進貢,也需數十道試毒流程,當庭向臣子討吃食,古來未有,這般舉動,無疑是在向滿殿大臣宣告對這少年的信任。


    許經年忙迴道:“小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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