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的贖身猝不及防又聲勢浩大。


    黃昏時,錦衣衛闖入柳坊街,不由分說將王媽媽帶走,一時間大堂內唿天搶地亂作一團。


    秋蟬不敢去尋許經年,隻托了幾個相熟的小吏去打探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般一去不迴。


    綠蕪苑失了主心骨,姑娘們幹脆將大門一關停了生意,提心吊膽等了兩個時辰,卻見老鴇帶著教坊司吏員歡天喜地地迴來了。


    一見到秋蟬,王媽媽當即喜上眉梢道:“秋蟬,今夜教坊司的大人們要給你脫了賤籍,又有貴人替你贖身,往後你的好日子可來了!”


    眾人聞言先是滿臉錯愕,隨後一片嘩然。有人歡喜雀躍,有人滿臉豔羨,隻有秋蟬留意到老鴇臉上似有似無的兩個巴掌印。


    青樓女子脫賤籍本就極難,往往求爺爺告奶奶將關係疏通許久,人家才鼻孔朝天磨磨蹭蹭將印蓋了,像秋蟬這般由教坊司吏員親自登門脫籍的,聞所未聞。


    門外鞭炮齊響鑼鼓喧天,秋蟬自覺有些不妥,悄悄將王媽媽拉到一旁商量,卻被對方笑著打斷道:“這是貴人安排,就是要左鄰右坊都知道!”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不知是哪家公子如此大手筆,莫不是許雲安許大人?”


    一青衫書生自門外走入,搖著扇子笑道:“在下穀才,山野外一書生,鬥膽為秋蟬姑娘贖身。”


    眾人聞言唏噓不已,隻有秋蟬身邊的神秘護衛愣了一下,隨即滿眼殺意。


    有人驚道:“你這書生,竟還活著!”


    丁修傑拱手作揖道:“僥幸,僥幸。”


    老鴇站到一把木椅上,好讓自己顯得高一些,似做總結般說道:“諸位,秋蟬賤籍已脫,又有穀才公子贖身,此刻起便是自由身,再不是誰的掌中私物,管他是哪家禁軍還是誰家紅人,若再逼迫,便是強搶民女,觸犯刑律。”


    一番話綿裏藏針,雖沒指名道姓,眾人卻都聽懂了。


    秋蟬和許雲安的風流韻事,幾乎半個城的人都聽說過,流言流言,往往言過其實。坊間趣聞,多半要與床第沾邊,才好勾人趣味,因此便有了郊遊三日秋蟬臥床半月的傳言。


    如今老鴇一番指桑罵槐,眾人這才知道其中另有隱情,一介武夫,相貌平平,如何能得花魁青睞,或許其中隱情不足為外人道。


    秋蟬走了,連細軟都沒收拾,隻帶了幾件貼身衣物便匆匆離去,從此消失在柳坊街。


    青衫書生連夜住進青州府衙,成為萬良辰座上之賓。


    山東曆來有男子未婚而亡不得葬入祖墳的規矩,陶德興是濟南府德州人氏,陸啟榮特意在德州北郊購置了一處荒地,又出重金為他配了五房陰婚。


    出殯這天,指揮使親自扶棺,六口巨大的檀香木棺材依次排開,浩浩蕩蕩從蓬萊出發,一路向濟南挺進,沿途百姓聽聞陸啟榮義舉,紛紛慨歎。


    出了城便是荒山,蓬萊到濟南路途遙遠,陸啟榮身份特殊,為免去不必要的麻煩,隻帶了一幫近侍隨從,昨日山上剛下過雪,一片白皚,六輛裝載著棺木的馬車艱難前行,在雪地上留下幾條深深的轍痕。


    隊伍行至山頂,前方一片白皚中忽然出現一人,隻見他身著白布麻衣孝服,腰挎玄黑柳刀,靜靜站在雪地之中。


    陸啟榮皺了皺眉,看清那人長相後便擺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道:“四弟,這幾日你去哪了?”


    靳一川並不答話,看了看隊伍後麵六口巨大棺木,這才哽咽道:“來送三哥一程。”


    陸啟榮慟哭道:“你三哥死得冤,來日定要為他報仇雪恨!”


    靳一川抽出長刀道:“不必等來日。”


    陸啟榮吃驚道:“你這是何意?”


    靳一川甩出一支飛鏢,正是前夜射入自己房中那支,陸啟榮接住飛鏢展開字條,隻見上麵寫著六個大字:殺人者陸啟榮。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語重心長道:“這幾年軍中不太平,我在這位子上待得太久,下麵有人等不及,所幸咱們兄弟四人同心同德,我應對起來倒也從容,隻是今日四弟是怎麽了?竟聽信這般無稽之談。”


    靳一川冷冷道:“大哥,二哥真的反了嗎?頭日你差他刺殺書生,第二日告示便貼滿全城,短短一日,登州營把總變成通匪叛賊,你讓我如何信得?”


    陸啟榮捂住心口道:“我又如何敢信?十年兄弟,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他那手下你也見了,若真有本事,讓他改了口供,我立刻收迴告示。”


    靳一川道:“三哥死前已多日未去備倭都司點卯,你竟毫無察覺,以他的身手,兇手能從背後一刀斃命,不是熟人就是絕頂高手。”


    陸啟榮將手一揮不耐煩道:“夠了!如今我隻剩你一個兄弟,賊人心機深沉手段高明,就是要挑唆你我自相殘殺,莫中了離間之計。”


    靳一川雙手握住長刀,壓低下盤作衝殺勢,盯著六口棺材道:“有人告訴我,棺材裏不是三哥的屍體,而是災銀!大哥若要自證清白,打開棺材讓我看看!”


    陸啟榮大怒道:“放肆!那是老三的棺柩,你怎麽敢!”


    話音未落,靳一川已然拔腿衝向隊伍,陸啟榮縱身下馬,隻揮了揮刀鞘,便將迎麵而來的四弟打翻在地。


    看了看身後眾人,陸啟榮低聲哀求道:“莫再胡鬧!如今我隻剩你一個弟弟,別讓外人瞧笑話!”


    靳一川搖頭冷笑一聲,接著便放聲大笑起來,陸啟榮站在雪地上,靜靜等他笑完,幽幽開口道:“別再發瘋!誤了老三下葬。”


    靳一川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雪地,猛地衝向棺材。


    陸啟榮一腳將他踢翻在地,抓起孝服衣領麵目猙獰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一支冷箭唿嘯而來,落在二人麵前,深深沒入雪地裏,陸啟榮抬頭望去,遠處鬆樹林中馬蹄漸起,揚起一片雪花。


    “你敢出賣我!”陸啟榮拔刀怒吼。


    萬良辰的小隊轉眼衝殺到跟前,看著地上二人冷笑道:“陸大人兄弟情深,不願開棺乃人之常情,在下願為代勞。”


    陸啟榮怒吼道:“萬良辰!這開棺的後果你可承擔得起?”


    一柄利劍穿透指揮使大人的喉嚨,從後頸刺出,萬良辰冷冷道:“如今這年月是怎麽了,既認得我還如此放肆,跟許雲安一樣該死!”


    陸啟榮栽了,搶劫救災銀兩,借發喪之名偷運災銀出城,被國舅萬良辰抓個正著,就地正法。消息一出,群情激憤,百姓險些將備倭都司衙門砸了。


    十萬災銀一分不少,盡數尋迴。


    萬良辰恨不得將這般豐功偉業貼滿全城,又命人將箱子擺在青州府衙門口,派重兵把守,令往來百姓都能看到。


    靳一川功過相抵,依舊任即墨營把總,青衫書生獻策有功,賞銀百兩,留缺重用。


    德王尋迴災銀,著了先手,一時氣焰極盛,頗有喧賓奪主之勢,許經年不爭不搶,每日躲在行宮內,坐看雲起時。萬良辰趁勢接管了青州大牢,又將曹欽放出,美其名曰戴罪立功。


    幾日之內,形勢急轉直下,饒是長公主再相信許經年,也不得不開始擔心。


    她是個聰明人,感受到少年的疏離,便明白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已被看破,心中不免有些懊悔,聰明反被聰明誤,秋蟬沒殺成,好不容易拉近的關係也沒保住。


    年關將至,青州府愈發熱鬧起來,賑災如火如荼,萬良辰打頭陣,曹欽賣吆喝,兩個惡貫滿盈之人,竟真做起了善事。


    這番情形之下,長公主一行人的處境倒變得尷尬起來,聖上欽定的查案隊伍一無所獲,反倒讓路過的德王“順手”破了案,行宮門口冷冷清清,青州府衙卻人滿為患,如此差別,不免讓人唏噓。


    雪又下了幾日,趁著放晴,長公主便匆匆去尋許經年。


    少年依舊躺在搖椅上打盹,他似乎格外偏愛這把竹椅,離開紫溪竹林時隻帶了這一個物件,隻要天氣好又得閑,便搬到院子裏曬太陽。


    聽到長公主腳步,許經年並不起身,閉著眼懶懶躺在椅子上笑道:“你終究坐不住了。”


    長公主吞吞吐吐道:“災銀所剩無幾,有萬良辰在,出不了岔子,青州之事既已結束,來與你商量商量何時動身迴京。”


    許經年道:“大可有話直說,不必彎彎繞繞。”


    長公主俏臉一紅,嘴唇動了動,並未出聲。


    許經年歎息道:“算算時間,京城的旨意也該到了,等戲散場再走也不遲。”


    長公主疑惑道:“什麽旨意?”


    許經年道:“你可曾想過,聖上為何選你來查此案?”


    長公主搖頭,許經年繼續說道:“幾個皇子都有門客幕僚,若放任他們去查,難保不會查出真相。你不同,你是女人,沒有派係近臣,查案對你來說更難,他從未想找出真兇,我是意外,德王也是意外。”


    長公主震驚道:“不可能,父皇愛民如子,自然比誰都想查出真兇。”


    許經年道:“咱們這位陛下,起起落落,兩登大寶,論帝王權術無人能敵,可若說理國治世則誌大才疏。事到如今,難道你還看不出此事幕後主使正是當朝天子嗎?”


    猶如當頭一棒,長公主難以置信拚命搖頭,口中喃喃道:“不可能,此話毫無根據,這樣做對他也絕無好處!”


    許經年道:“如果我沒猜錯,曹欽之罪遲遲未定,就是要看看朝堂各方勢力的反應,但陛下終究還是要拿掉曹欽的,如此一來相當於斬了曹吉祥一隻手臂,順勢將潛藏的曹黨引出一網打盡。執棋掌子者,不吝一兵一卒之得失,天子以二十萬災民為棋與曹吉祥對弈,何其壯哉。”


    長公主驚道:“你早就知道?”


    許經年道:“陸啟榮與你父皇是兒時伴讀,銀子本來要運迴京城的,誰知半路殺出個萬良辰,將一切攪得天翻地覆。”


    長公主幽幽道:“所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許經年道:“萬良辰殺了陸啟榮,將災銀散盡,救了曹欽,樁樁件件皆踩在陛下逆鱗之上,就要倒大黴了。”


    長公主神色黯然,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不可能。”


    許經年歎息道:“最是無情帝王家,二十萬災民在他眼裏不過是一手妙棋罷了,賑災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查案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銀子大張旗鼓出京,半路劫走,左手換到右手,留下的是愛民如子的美譽。”


    長公主頹然坐到椅子上,良久才幽幽道:“若有一天你我反目,這般手段也會用到我身上吧?”


    許經年睜開眼,望著天上厚厚烏雲低聲道:“秋蟬被我送走了,她其實並未得罪你。”


    長公主幽幽道:“如我是懷安,隻要一個眼神,你便會離那舞姬遠遠的吧?”


    女人的通病是好翻舊賬,許經年萬沒料到她忽然提起懷安,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個蹦蹦跳跳的嬌小身軀,仿佛下一刻就要揪著自己的耳朵威脅“臭年兒竟敢在外麵沾花惹草”。


    往事如煙,隻道當時是尋常,少年歎息一聲道:“可你不是懷安,懷安已經不在了,這世上再不會有懷安了。”


    長公主心中難過,臉上卻平靜道:“我是蠢,時時刻刻想與她比,自不量力,可笑。”


    許經年道:“你是公主,自有雅量。”


    長公主起身,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似祈求又似抱怨般說道:“男人大抵如此,懷安也好,淩紫衣也罷,想著便想著吧!將來若有可能,娶幾房小妾也無傷大雅,可堂堂公主,豈能和青樓舞姬同榻侍人,既已入了賤籍,便如同身上被打了烙印,一輩子都洗不掉,她憑什麽與我爭?”


    許經年愣了愣,睜開眼奇怪地打量著眼前的姑娘,一陣沉默後,少年從搖椅上起身,對她鄭重施了一禮笑道:“公主千金之軀,將來駙馬定是人中龍鳳,二人比翼雙飛,琴瑟和鳴,少不得傳將一番佳話,萬不必有此擔憂。”


    雲散日出,少年言畢,轉身離去,隻留雪地裏的姑娘掩麵而泣。


    聖旨第二日到達青州,言辭激烈,怒斥德王不務正業,借督造府邸之機插手地方事務,結黨營私,沽名釣譽,責令即刻迴京等候發落。


    當頭一棒打得萬良辰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大功一件,卻像行了謀逆之事,再去尋青衫書生,人早已消失無蹤,這才驚覺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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