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極大,除了曹欽,眾錦衣衛也都聚集於此。曹欽的住處極好辨認,最大最奢華的那間便是,許經年爬上屋頂,掀開灰色瓦片向下望去。


    一名陰柔男人坐在堂中央,懷中摟著一位絕色舞姬,兩排護衛左右而立,老鴇和秋蟬跪在堂下,此時正不停磕頭認錯。


    綠蕪苑是柳坊街數一數二的青樓,消息傳得自然也極快,前半夜四名護衛被打得落地不起,後半夜消息便傳了出去,曹欽失了麵子又驚了膽子,心中怒怕交加。


    恰逢此時有妓女告密,將秋蟬在二樓雅間內的所作所為一一揭發,年輕太監頓時怒不可遏,將老鴇與秋蟬喚到房中,每人先賞了二十記鬢撻。


    老鴇吃了耳光挨了罵,心中雖不服氣,但抬頭看看護衛們腰間明晃晃的佩刀,也隻能連連磕頭認錯。江湖路遠,是非由刀,即便一肚子火氣,強權之下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


    撒完氣,曹欽心裏略舒坦了些,終於有心思麵對該麵對的麻煩。長公主今日入城,青州府立刻出現了神秘高手,這令他隱隱感到一絲危險。


    看著堂下鼻青臉腫的四名護衛,不禁又升起一絲怒氣,口中罵道:“廢物!平日裏一個個吹地天花亂墜,如今遇到高手竟如此不堪一擊。”


    四人麵麵相覷,趴在地上不敢言語。


    見無人應答,曹欽又開口問道:“那人武功是何路數?”


    一名護衛怯怯道:“迴都督,那人武功極高,隻一個照麵便將我等擊飛,根本無暇觀察武功路數。”


    曹欽用一種低沉到嘶吼的聲音質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連對方如何出手的都沒看清,就被連人帶兵器丟出門外了?”


    房中一片寂靜,四人誰也不敢再出聲,眾人皆知曹都督用這種語調講話時,意味著他已經怒到極點。


    護衛首領名叫吳良聲,便是許經年輕功離開時喊“莫追”的錦衣衛,見曹欽當真動怒,隻好跪地解釋道:“都督,那人確是頂尖高手,就他離開時施展的輕功來看,即使在京城恐怕也無人能敵。”


    “放屁!”曹欽大怒,“明明是你們無能,卻硬要吹噓對方有多厲害,倒顯得自己的過錯不那麽大了!”


    吳良聲有些頭疼,暗罵這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主子著實難伺候,嘴上卻恭順提醒道:“怕是朝廷下來的,都督該早做打算才是。”


    曹欽嘴硬道:“怕什麽!左右不過十萬兩銀子,難道還能殺了我!”


    氣氛一時有些焦灼,雅間內鴉雀無聲。老鴇抬起頭看了看,試探問道:“大人,若無其他事老身就先告退了。”


    吳良聲側眼瞧了瞧老鴇,眼神冰冷如看死人一般,他深知這位曹都督喜怒無常,外人隻見他語氣平穩不苟言笑,隻有親近人才知道“一本正經”是他暴怒時的偽裝。


    “好啊。”曹欽緩緩道。


    老鴇如蒙大赦,拉了跪在身旁的秋蟬起身向門外走去。


    許經年趴在屋頂,透過掀開瓦片的縫隙將一切看在眼裏,心中暗暗有些著急。


    長刀出手,兩名護衛從背後躍起,刀勢淩厲砍向正要出門的老鴇和秋蟬。許經年暗道不妙,一招千斤墜從屋上破頂而入。


    一時間,瓦片紛飛,刀兵出鞘,夾雜著女人後知後覺的的尖叫聲亂作一團。


    長刀刀尖在女人後背毫厘之處停下,兩名持刀護衛隨即被拍飛出去。


    屋內一陣騷亂,眾護衛手忙腳亂拔出佩刀,呈左右兩列擋在曹欽麵前。


    如同勳族皇胄自帶貴氣,頂尖高手周身散發的氣息,習武者一認便知,隻一個照麵,吳良聲便立刻意識到站在眼前的是絕頂高手——隨時可取自己性命並如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的那種高手。


    似乎意識到危險的臨近,年輕的都督咽了咽口水,悄悄向後挪了半步,似乎這樣的舉動能讓自己更安全些。見擋在身前的吳良聲雙膝微屈蓄力待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心裏更沒了底氣,聲音略帶顫抖道:“來者何人?”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許經年輕輕笑了笑,並未發出聲音。


    隔著蒙麵的黑布,曹欽恍惚間看到黑衣少年眯了眯眼睛,他不能確定對方是否在笑,也不敢保證下一刻對方會不會突然暴起取走自己項上人頭,看來似敵非友。


    “你,你可知我是誰!”曹欽再次試探,聲音依舊微微顫抖。


    “曹欽,此刻難道你不該在青州大牢裏嗎?”許經年開口道。


    曹欽腦中疾速思索,對方既然知曉自己身份,又敢堂而皇之作對,必然有恃無恐,想必是隨長公主同入青州的高手,京城頂級武者的消息俱在錦衣衛掌控中,從未聽說有如此年輕的新秀。


    一名被擊飛的護衛從地上爬起,似乎並未察覺到屋內的詭異氣氛,撿起掉落在身旁的繡春刀向黑衣少年砍去。


    隻露出一雙眼睛的許經年緊緊盯著曹欽,對身側襲來的護衛隨意揮了揮手,一根寸餘長的枯樹枝從衣袖飛出,伴隨著一聲哀嚎,樹枝穿透護衛持刀的右手掌心,死死釘在木牆上。


    “我在問你話。”許經年一字一句道。


    曹欽看了眼被釘在牆上痛苦哀嚎的護衛,支支吾吾道:“我,我……”


    “立刻滾迴大牢。”許經年打斷曹欽道,“另外,不許再來綠蕪苑。”


    三樓神秘住客連夜搬走,在柳坊街鬧出不大不小的動靜,綠蕪苑既是消遣地,又是消息匯集之處,老鴇最會審時度勢炮製噱頭,走了一個神秘客,立刻製造出一個“神秘高手一招未出嚇跑眾護衛”的故事,一時傳遍青州府。


    自從與長公主挑明身份後,許經年很少再迴四衛營,一來懶得應付問東問西的樂三元,二來也不想與騰驤右衛過從甚密,免得將來把甲辰小隊牽扯進來,行宮住不得,便隻好搬去客棧與穀才相依為命。


    臉戴半邊麵具的男人渾身別扭,他獨來獨往慣了,自從毀了半邊臉,愈發不喜與人相處,哪怕同住的人是許經年,也會有些不自在。


    綠蕪苑的消息傳得很快,一些江湖劍客開始打聽“神秘高手”的住處,這讓許經年頗感頭疼。


    他本就是步隱棋,藏於暗處,才好查明真相,如今被綠蕪苑傳得沸沸揚揚,倒頗有些麻煩,所幸當日見過自己的人不多,在客棧與穀才、蛟龍廝混了幾日,見風頭漸漸過去,才敢出門。


    災銀十萬兩,剛入昌樂縣境內便被洗劫一空,待青州知府孟秋豪率兵從益都縣趕去,早已人去財空。這不大不小的十萬兩災銀攪得朝堂上下不得安寧,全因負責押運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曹吉祥的義子曹欽。


    自年初石亨伏誅,聖上對曹公公的態度也逐漸耐人尋味起來,先是卸了他統管三大營的權力,又收了司禮監批答奏章的差事。


    司禮監之所以能在內廷十二衙門中排首位,全因其把控三項重要職權:其一,批答奏章,傳宣諭旨;其二,總管宦官事務;其三,兼顧諸如東廠提督、南京守備等重要官職。


    如今收了批答奏章的差事,如同斬斷了曹吉祥一條大腿,滿朝文武紛紛搖擺觀望,一眾門生舊部也都惶惶不可終日。


    恰在此時出了災銀案,如何處置曹欽便成為一道難題。嚴懲,意味著向曾經權傾朝野的曹吉祥挑釁;留情,恐怕惹得龍椅上那位不悅。


    許經年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從源頭查起。


    寒露這日,天剛放亮,兩騎人馬從益都縣南城門奔出,直往昌樂縣方向絕塵而去,伴隨著空中盤旋的金雕,惹得沿途百姓紛紛側目。


    昌樂距益都不過百裏,許經年、穀才二人快馬加鞭,剛出益都,流民便漸漸多了起來,等到了昌樂,早已餓殍枕藉,原來益都不見災荒全因長公主駕臨,流民全被驅趕到了附近郡縣。


    許經年下馬緩行,見官道兩側俱是或臥或坐的百姓,衣衫襤褸,無精打采,不禁想起在東勝衛流離失所的日子,不知老乞丐、小乞丐們在大同過得如何。


    “走吧,此刻你救不了他們。”穀才道。


    二人複又上馬,向城內奔去。


    昌樂縣不大,災銀被劫處名叫陳家溝,在一處荒山上。


    許經年縱馬繞了一圈,發現這山既不高大,也無可設伏擊的有利地形,實在不是一個劫奪財物的好地方,曹欽雖行事荒唐,但隨行的都是錦衣衛和三大營高手,被伏擊時竟毫無招架之力,實在蹊蹺。


    時值深秋,草木凋零,荒山野嶺處光禿禿一片,陳家溝地處半山,午時降至,二人由山頂俯瞰,尚能見到草屋上方飄出的嫋嫋炊煙。


    村中隻得一條小路上山,兩側枯草斑駁,青褪黃垂,偶見一棵枯樹斜於道旁,孤零零隨秋風微動。


    穀才極目遠眺,遙望一樵夫正沿小路遠遠走來。


    隻見這樵夫約莫三十多歲,身著麻布素衣,左肩、前胸和右腰處各打一個補丁,腰間板斧倒是磨地錚明瓦亮,此刻正推著一輛破舊的獨輪車,費力向山上走來。


    二人默默站在原地,待樵夫走到跟前,穀才開口道:“敢問此處可是陳家溝?”


    樵夫抬頭看看穀才,繼續推車向山上走去,二人這才發現獨輪車以草席遮蔽,草席之下似是一具屍體。


    許經年上前一步,遞給樵夫一兩碎銀道:“兄台,我二人從益都來,想打聽些事情,還請行個方便。”


    樵夫扭過頭,並未伸手接銀子,隻冷冷盯著許經年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


    穀才氣道:“你!”


    許經年伸手製止穀才,拱手作揖道:“打擾兄台。”


    獨輪車吱吱呀呀繼續前進,山路顛簸,顛地草席之下的屍體垂下一隻手臂,許經年瞥了一眼,便幾步跟上樵夫道:“兄台近日可曾見過生人出入這荒山?”


    樵夫咬牙繼續趕路,許經年鍥而不舍道:“我兄弟二人闖蕩江湖多年,會些拳腳,你若有仇怨,可說與我們聽聽,說不得能替你報仇。”


    樵夫一愣,這才停住腳步放下獨輪車把手,側目看著許經年道:“你怎知我有仇怨?”


    許經年再次拱手作揖,指著獨輪車上垂下的手臂道:“此傷斷口整齊細銳,是劍傷,此處荒山野嶺,並無習武之人。我觀兄台麵紫唇白,唿吸急短,音色低沉,應是胸悶氣短,日夜咳痰,肝氣鬱結所致,因此大膽猜測車上之人是被人以劍殺害,兄台報仇無門,以致氣滯鬱結。”


    樵夫冷哼一聲道:“我看你二人不像闖江湖的。”


    穀才問道:“那像什麽?”


    “穿得是錦衣,配得是好馬,出手就是一兩銀子,倒像當差辦案的。”樵夫道。


    許經年道:“闖江湖也好,當差辦案也罷,還請兄台行個方便。”


    樵夫在路邊隨意坐下,一隻手臂搭在獨輪車扶手上,無精打采問道:“你們是為那日山上的劫匪來的吧?”


    許經年大驚道:“你怎知?”


    樵夫指了指獨輪車上的屍體開口道:“我有個妹妹,三年前大旱被賣去益都,你們找到她,告訴她老娘死了,迴來瞧一眼。”


    許經年道:“這倒容易,隻是不知道令妹尊姓大名?”


    “她叫褚六,自被賣去益都,便失了消息,我不敢去找,怕見到她過得不好。”樵夫道,“一年前村裏有人去過,聽說她做了舞姬,有個名號叫‘秋蟬’!”


    “是她!”許經年驚道。


    樵夫好奇道:“你認得她?”


    許經年道:“你這忙我幫了。”


    樵夫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道:“既如此,今日就不埋了,等小六子迴來看最後一眼。”說罷推起獨輪車轉頭向山下走去。


    許經年喊道:“我看這屍體有些日子了,還是盡早入土為安。”


    山路崎嶇,樵夫步履蹣跚,漸漸走遠,空曠的荒山中傳來男人有氣無力的迴應:“這年月,哪還有‘安’?三年前大旱賣了妹妹,今年大旱死了老娘,說不得改日就該輪到我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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