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甲辰小隊散值,離開皇宮後各自迴家,依照四衛營規定,夜間當差次日可休息一日,許經年初次留宿宮中當值,一夜未眠,迴到臥房倒頭便睡。


    小院有些冷清,昨日黃昏林夢安剛剛將庭院掃得幹幹淨淨,今日又掉了些落葉,小丫頭漂泊多年,自打進了這宅子,便將其視若命根,敲敲打打洗洗涮涮,由不得半點髒汙。


    眼見落葉隨風起,便從西廂房取出一把笤帚掃了起來,蛟龍靜靜趴在鳥巢裏看著她,這雪山金雕已長成黃狗般大小,精通人性,住進小院後在涼亭裏築了巢,做起看家護院的行當。


    一人一雕正各自忙活著,門口忽然傳來敲門聲。


    許經年在家,林夢安自是不怕的,打開門閂瞧了瞧,便看到門外一隊與駕。


    人不多,但衣飾華麗;車不大,卻精巧美觀。


    車廂窗簾掀起,車內車外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一驚。林夢安驚的是天下竟有如此華貴俏麗之人,惠慶公主則被對方與劉懷安七分相似的麵容嚇了一跳。


    想到老太醫的話,惠慶公主心中便又有些釋然,若穀才當真能行換容之術,改成這副麵容倒也不是難事。


    林夢安手上拿著笤帚,嘴上卻怯怯道:“你們找誰?”


    惠慶公主坐在車內笑了笑,透過車窗說道:“懷安,姐妹一場,怎麽連我都騙?”


    似是被對方氣場震懾,林夢安低下頭小聲說道:“我叫林夢安。”


    惠慶公主立刻意識到眼前姑娘不是劉懷安。懷安在太清宮庇護下長大,又有許經年貼身陪伴,天不怕地不怕,絕不可能這般低眉順眼講話,這姑娘雖在容貌上與她有七八分相似,但眼底流露出的怯懦和恭順是裝不出來的。


    見轎中一臉貴氣的姑娘愣愣發呆,林夢安便以為是自己講話聲音太小,又略提高了語調說道:“你們找錯人了吧?”


    “這宅子是你的?”惠慶公主問道。


    林夢安有些奇怪,低聲迴道:“我家老爺的。”


    惠慶公主低眉看了看地麵,貼身宮女顰兒便搬來小矮凳放在馬車旁,姑娘款步走出車廂,走到門前問道:“你家老爺叫什麽?”


    “許雲安。”林夢安迴道。


    一陣秋風吹過,巷口的楊樹簌簌落下幾片葉子,“許是巧合吧”,惠慶公主這麽安慰著自己,又向前走了幾步,探頭向門內看去。


    蛟龍發出一聲尖銳啼鳴,撲騰著翅膀向不速之客衝來。


    林夢安怯怯喊道:“迴去!”


    蛟龍便又飛迴涼亭中。


    見到雪山金雕那一刻,惠慶公主已然明白一切,轉身看著門外畏畏縮縮的少女,心中便覺堵得厲害。


    她自小要風得風,求雨得雨,遇到許經年才算第一次嚐到“愛而不得”的滋味,輸給青梅竹馬的懷安尚且心有不甘,麵前這個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不過仗著幾分相似的容貌,便能後來者居上,堂而皇之占據許宅,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實在令人惱火。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顰兒見主子麵露怒意,又不知就裏,隻得上前質問林夢安:“大膽!家有兇獸卻不攔好,驚嚇了貴人你家老爺可擔待不起!”


    下人最知如何為難下人,尋她毛病可能不痛不癢,可若將主子牽扯進來,必定令對方方寸大亂。


    林夢安果然慌忙下跪求饒:“大人饒命,這事全都怪我,跟我家老爺無關。”


    惠慶公主看著跪在麵前的小丫頭,心中又怒又躁,以她的身份,當然可以隨便找個由頭將這丫頭趕出京城,隻是如此一來,必定會影響自己在許經年心中觀感,隻怕得不償失;可若任由她在許宅住下,誰知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劉懷安。


    左右為難,事無兩全,公主滿心不悅,拂袖而去,走到馬車旁又停住腳步,頭也不迴地問道:“你叫什麽?”


    “林夢安。”姑娘答道。


    “是你家老爺取的吧?”公主聲音更加冷厲。


    “嗯。”姑娘低聲道。


    公主冷笑一聲道:“好一個‘夢安’,你配得上這個名字嗎?”


    跪在地上的林夢安抬頭,看到華麗少女上了馬車,待眾人走遠,這才喃喃道:“老爺說配得上就配得上。”


    迴宮途中一路繁華,惠慶公主無心賞景,喜憂參半,喜的是許經年下落終於明了,憂的是走了一個劉懷安又來一個林夢安。


    許經年既不願以真實姓名示人,如何相認也便成了一個難題,他此來京城必為複仇,隻是究竟要遷怒多少人尚未可知,說不定要將朝堂鬧個天翻地覆,若到時影響到太子一黨,自己究竟該如何自處?


    一路胡思亂想,加上之前心中鬱結頗深,迴到寢宮便覺全身疲乏,頭腦混沌,於是昏昏沉沉睡去。


    顰兒伴在床前,聽著睡夢中的主子口中喃喃重複一個名字,便走到遠處苒兒身旁小聲道:“又是‘許經年’,這事若被外人聽了去,不知要惹多大麻煩。”


    苒兒坐在殿門口,盯著天空說道:“我偷偷打聽過這‘許經年’,據說容貌極俊,文武雙全,隻是出身不好,江湖草莽之流,又得罪了國舅,被燒死在山上了。”


    顰兒低聲道:“死了也好,倘若活著,二人身份地位也不相配,聖上絕不會允許咱們主子嫁給一個江湖草莽,照她這般用情,少不得要生出一段梁祝故事來。”


    苒兒啐了一口罵道:“呸呸呸!莫胡說八道,主子長命百歲!”


    二人正說著,床榻上的惠慶公主猛然驚醒,大叫道:“來人。”


    顰兒忙起身入殿道:“殿下,奴婢在。”


    惠慶公主瞪著微微泛紅的眼睛說道:“傳裴子建來,我要調兵去青州!”


    文禮胡同住戶不多,平日裏素來冷清,少有生人經過,林夢安出門時看到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巷口,等買菜迴來,人還站在原地,於是好奇多看了兩眼。


    這人有些古怪,從後麵看去,身著錦繡白袍玉帶,背影清瘦,雖少了一條左臂,但比例勻稱,應當是個俊俏的年輕人,等轉到正麵,便看到他臉上戴著半邊青銅麵具,直愣愣盯著自己。


    林夢安嚇了一跳,正要快步迴家,卻聽身後傳來男人聲音:“姑娘,是叫林夢安吧?”


    膽小女婢腳下步伐更快,恨不得飛跑起來。男人緊走幾步跟上,正要說“姑娘我並無惡意”,卻見對方真的飛快跑起來。


    二人一前一後,姑娘率先迴到宅院中,砰的一聲關上大門。男人站在門口搖了搖頭,推門而入。


    林夢安握著笤帚站在正廳門外,眼見來人竟如此大膽擅闖民宅,便驚慌大叫道:“老爺,老爺,有人闖進來了!”


    許經年打著哈欠從臥房走出,看看門口的麵具男人,再看看林夢安,笑問道:“你怕什麽?”


    林夢安略微鎮定了些,指著麵具男人道:“他不像好人。”


    許經年又笑道:“他的確不是好人,你看那麵具下的半張臉,是沒有皮的,被他自己硬生生剝下來了。”


    林夢安一臉驚駭道:“這人為何要將臉皮剝下來?”


    許經年說道:“為了救一個被火燒傷的廢人。”


    男人站在大門外,咧嘴笑了笑,甩甩左邊空蕩蕩的袖子走進院中,許經年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便順著臉頰嘩嘩流了下來。


    在京中安頓下來以後,許經年便飛鴿傳書至桂林,召在雁山派修養的穀才入京。


    丁修傑死活要跟著,穀才不允,倔強少幫主便每日吃住都與這獨臂麵具客一起,生怕對方不辭而別。


    兩人鬥智鬥勇許久,最終還是被穀才找到機會,留下書信悄悄溜走。


    故人再見,相顧無言。林夢安炒了一桌菜,又擺上兩壇秋露白,穀才正要皺眉,卻見許經年又從身後拿出一壇括蒼金盤露,於是便笑道:“還是你懂我!秋露白太烈,金盤露才是小酌上品。”


    二人舉碗,一幹而盡。


    穀才大悅,張口吟道:“空傳仙掌擘青霄,可似真珠瀉小槽!白露白雲都不要,溫柔鄉裏探春醪!”


    許經年笑道:“如今手也斷了,臉也毀了,溫柔鄉怕是難找了吧!”


    穀才繼續狂飲,舉著空碗說道:“你懂個屁!這世道,隻要有銀子,管你少了半張臉皮還是斷了一隻胳膊,照樣風花雪月!如今多好,再也沒人笑我天生陰柔不似男子了!”


    許經年神色黯淡下來,看到桌上裝滿金盤露的大碗,便將頭湊到上方,盯著碗中麵孔幽幽道:“我清醒時從不敢看水缸、河流,因為一瞧見這張臉,就會想起那日,想起你揮刀從臉上剝下皮肉的樣子。”


    “囉嗦,平白無故說這些作甚!我看你這般婆婆媽媽倒像個娘們!”穀才笑道。


    林夢安坐在旁邊不敢出聲,穀才仔細端詳她了半天,嘖嘖稱奇道:“果然如你信中所說,有八分相似。”


    “你們說的可是那個叫‘懷安’的姑娘?”林夢安好奇問道。


    穀才轉頭向許經年問道:“你連這都對她說了?”


    許經年饒有興致地瞧向林夢安,姑娘不善與人對視,低頭擺弄衣角說道:“晌午來了一隊馬車,車廂裏下來的姑娘是這麽說的。”


    許經年邊飲酒邊問道:“那人手上可拿著一柄通體烏黑的長劍?劍鞘雕有花紋,劍柄處以黑繩纏繞?”


    林夢安低聲道:“掛在馬車上。”


    許經年笑道:“下次你見到她,該問公主殿下安好。”


    林夢安吃驚道:“你說她是位公主?”


    穀才放下手中空碗,敲著桌子解釋道:“是長公主,所有皇子公主中最有權勢的那位。”


    想到白日裏蛟龍還將她嚇了一跳,姑娘又心神不寧起來。她是個極膽小的人,也就在富樂院被逼急了硬氣過一迴,平日謹遵“與人為善,莫惹事端”的處事之道,走路遇到生人都要避到牆角,如今一下與長公主有所牽連,自然寢食難安。


    許經年不去理會她,與穀才舉碗痛飲,天色漸暗,二人興致不減,幹脆提起酒壇躍上屋頂,躺在斜頂上邊喝邊鬧。


    桂林一別,已過數月,當初許經年不辭而別,雁山派上上下下發瘋般找遍周遭府縣,連帶靖江王府和奉國將軍府一起,將廣西鬧了個天翻地覆,直到自東勝衛而來的信件寄到,這才消停下來。


    穀才將一切慢慢道來,許經年靜靜躺著聽完,似夢似醒,眼角又滑落兩滴淚水。


    “在東勝衛的時候,我想就這麽死在流民堆裏也不錯,黃泉路很長,走快些應該能追上師父和淮安,大家一起過奈何橋,又能開開心心在一起,多好。”少年閉眼幽幽道。


    穀才懷抱酒壇斜躺,聞言想伸出左手捶他一拳,低頭看到空蕩蕩的衣袖,便自嘲般笑了笑,迴身躺平道:“你若死了,對得起我這張俏臉嗎?”


    許經年歎了口氣,半晌才開口說道:“是啊,我辜負了太多人,如今活也不是,死也不是。打小師父就說我身負氣運,將來必位極人臣,這些年我才明白,所謂氣運不過是他一番殷切希望。高祖斬白蛇起義,稱赤帝之子,隻是自我拔高的噱頭罷了,若事成,則故事順理成章傳遍天下,若不成,便隨風消散,也不會有人記得。”


    穀才輕聲道:“死了的就快快投胎去,活著的要好好過日子。你活著,懷安、刺雲道長便在迴憶裏,你若死了,他們從此便真的了無痕跡了。靖江王妃曾有囑托,要我將你帶迴桂林,從此以許雲安的名字活下去,她會收你為義子,王府養你一世,你看,世道雖然艱難,但情份義理尚在,活著也未必是壞事。”


    許經年睜開眼,側過腦袋看看身旁的獨臂麵具客,突然笑了起來:“平日裏話少得可憐,這會才發現你巧舌如簧道理頗多啊!”


    穀才嘴角斜了斜笑道:“以前哄騙姑娘的手法,現在用不到了,在你身上使使。”


    二人對視一眼,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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