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在明代邊防體係中具有極高地位,尤以雲中、朔、代等地為重。太祖曾言:“我國家驅逐胡元,混一寰宇,東至遼海,西至酒泉,延袤萬裏。中間漁陽、上穀、雲中、朔、代,以至上郡、北地、靈武、皋蘭、河西,山川聯絡,列鎮屯兵,帶甲四十萬,據大險以製諸夷,全盛極矣!”


    由此可見雲中、朔、代等地在邊防體係中的重要位置。


    東勝衛地處山西,連接寧夏諸衛,控扼河套地區,是邊關最重要的軍事要衝。其於洪武四年正月建立,由晉王朱棡管轄。


    話說太祖皇帝朱元璋建國後,先後分封北平燕王、大寧寧王、太原晉王、大同代王、廣寧遼王、西安秦王、宣府穀王、甘州肅王、寧夏慶王、平涼安王、開平齊王、沈陽沈王、開原韓王十三位皇子,分布在從東北到西北的漠北邊防線上,世稱十三塞王。


    明初,塞王權力極大,可調動地方部隊,任命官吏。各王府官屬自成體係,配備三個護衛指揮使司、兩個衛子哨所、一個儀衛司,約萬餘人,是真正的一方諸侯。


    晉王早燕王三年就藩,鎮守大同,以諸王之長的身份統轄北邊,與太子、太孫一派關係密切,深得朱元璋信任,將其視為製衡朱棣的重要棋子。然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朱元璋千算萬算,萬沒料到晉王朱棡竟早早薨逝。


    形勢緊迫,老皇帝朱元璋一麵急令晉王世子接任王位,一麵秘密下達聖旨,要求新任晉王做好應急準備:“說與晉王知道,教陳用、張傑、莊德預先選下好人好馬,堤備臨陣時,領著在燕王右裏行。”


    新任晉王暗領密旨,苦心經營,整個河套地區幾乎都落入其掌控之中。


    直至洪武三十年六月,朱元璋仍告誡晉王嚴加防禦,籌備養殖馬匹,可見山西於大明之重要性。


    燕王朱棣登基後,深憂邊軍強大,難以控製,於是將矛頭對準塞王,諸王或內遷,或削爵,永樂之後,便隻剩顯赫身份,並無實權。


    東勝衛便在此時奉旨內遷,好在大明國力強盛,內遷雖削弱了朝廷對河套地區的控製,但並未完全失控。


    土木堡之變後,明邊軍作戰能力急轉直下,十戰九敗。


    天順四年八月二十日,馬可古兒吉思汗廷發動戰爭,孛來太師、毛裏孩太師等分三道自大同、威遠南下,不久直抵雁門關,攻掠忻、代、朔諸州,烽火徹京師,明廷第一次失去河套地區控製權,東勝衛淪為戰區。


    自古王朝興衰交替,城池改頭易主,苦的自然都是百姓,炮火廝殺後,大量流民向東遷徙,湧入大同府。


    東勝衛隻有一條官道通往大同,年久失修,路麵坑窪不平,山西少水,此時又逢盛夏,驕陽難耐。土路兩側俱是緩緩前行的逃荒百姓,目光呆滯,口唇開裂,如行屍走肉般邁動步伐,幾隊官兵自路中間唿嘯而過,揚起一陣塵土。


    流民也分三六九等。家底豐厚準備充足的多半趕著獨輪車,上麵載滿生活物品;稍差些的則拖家帶口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最底層的便是身上手上空空如也的乞丐,他們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所到之處,全憑一張嘴巴和滿臉衰相博取同情。


    亂世之中,禍福難料,人如草芥,生死往往隻在一瞬間。有人早上推著堆滿物品的獨輪車上路,晌午便被搶得一幹二淨;有人身無長物,了無牽掛,依舊被流寇屠殺殆盡。


    流民做得久了,自然生出一些心得技巧,看見落單的,便招唿來結伴前行。人群中就有這麽一支臨時搭伴的乞丐隊伍,看上去你攙我扶團結得很,其實相識才不過數日。


    隊伍不大,總共六人。領隊的是個老頭,年前兒子在前線戰死,一夜間須發盡白,他雖年紀大了,又弓腰駝背,但凡事都很有主意;老乞丐身後是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相貌普通,衣著寒酸,兵荒馬亂的年景餓死鬼太多,女人怕路上被糟蹋,特地在水塘邊滾了幾圈,如今披頭散發,滿身泥垢;再往後是一個瞎子和一個瘸子,瘸子在前,用一根竹棍牽著後麵的瞎子;隊伍中年紀最小的是一名五六歲的女童。


    幾人在東勝衛相遇,一路結伴互相扶持。


    仗義每多屠狗輩,成年乞丐們饑腸轆轆,但每每要到食物都會拿出大半給小乞丐,因此小丫頭雖衣衫襤褸,精氣神倒足得很,在隊伍中蹦蹦跳跳來迴亂竄,此刻正纏著隊尾一名年輕乞丐問東問西。


    年輕乞丐身材瘦削,長發淩亂,眼神呆滯,表情木訥,滿臉汙垢令人看不清長相。少年加入隊伍最晚,是最年輕力壯的,也是最沒用的,因為他是個啞巴。


    乞討乞討,全憑一張巧嘴,哭窮賣慘,博人同情。少年既不會開口說話,又不肯跪地討飯,自然在乞丐堆裏落了下風。好在隊伍融洽,駝背老頭試著教了幾次,見他實在不是吃這碗飯的材料,也便不再強求。


    少年吃得極少,幾個乞丐每人勻出一點,便夠他一天口糧。小乞丐常拿自己的食物偷偷貼補,他也不推辭,隻木訥地接過塞入口中。


    夜裏休息時,少年偶爾會盯著天上星星發呆。


    小丫頭便會湊過腦袋瞧向他發呆的方向,一臉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


    少年毫無反應,旁邊的老乞丐便長歎一聲道:“他的魂被抽走了。”


    小丫頭眨巴眨巴眼睛,跑到老頭麵前追問:“魂能被抽走嗎?”


    老頭幽幽呢喃:“人活一口氣,沒了這口精氣神,就成活死人了。”


    小丫頭又跑到少年身旁,將手伸到他麵前攤開道:“呶,我把我的精氣神分你一點。”


    東勝衛到大同府,總共不過五百裏,快馬加鞭僅需一天,但流民一路走來翻山越嶺,卻至少要十日,死在半路的大有人在,就地落草的也不在少數。


    時局不穩,戰事多變,六人跟隨流民大軍一路向東走去,這日來到一處平原地帶。


    此處是一片廣闊無垠的田野,時值八月下旬,早已過了收割季節,本地農戶在戰亂中死的死逃的逃,隻留下雜草叢生的土地。


    幾人低頭默默趕路,忽聽身後遠處傳來一陣喊殺聲,有人驚慌失措道:“快跑!蒙古騎兵來了!”


    人群驚慌四散,爭先恐後向田地裏跑去。


    蒙古騎兵轉瞬即至,像驅趕牛羊一樣追逐著四散逃竄的流民,口中不時發出怪異的吼叫聲。


    小乞丐慌不擇路,奔跑間頭上的大鬥笠便掉了下來。那鬥笠是老乞丐從稻草人身上扯下來的,為的是讓旁人看不出她是個女孩,如今鬥笠掉落,一頭長發便散了出來。


    一名蒙古騎兵興奮地高吼一聲,調轉馬頭向小乞丐衝去。


    老乞丐暗道不妙,遠遠衝小丫頭唿喊:“往草裏跑!”


    為時已晚,蒙古兵速度極快,抓起小乞丐丟上馬背揚長而去。


    老乞丐心中著急,卻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一馬越跑越快,逐漸消失在視野中。


    年輕乞丐輕歎一聲,見身旁又一騎蒙古兵經過,縱身躍上馬背,抽出對方腰間短刃在脖頸處連刺兩刀,鮮血“呲”的一聲噴濺而出,騎兵應聲跌落馬下,乞丐一拉馬韁,向著小乞丐消失的方向去奔去。


    一切發生在瞬間,幾名乞丐看著遠去的一人一馬目瞪口呆。


    一刻鍾後,少年牽著小乞丐的手出現在天邊,夕陽將兩人影子拉得修長。


    老乞丐又喜又怕,正要招唿他們先躲進草叢,卻見兩名蒙古兵揮刀向二人衝去。騎兵迅猛,勢大無窮,年輕乞丐輕蹲下盤,做好迎戰姿勢。


    兩支利箭刺破長空,沒入騎兵後背,二人應聲倒下,一黑一白兩名少女策馬闖入田野,羅裙輕轉,長劍出鞘,片刻間殺得眾騎兵落荒而逃。


    小乞丐仰頭看著天上飛來飛去的淩紫衣和侯君夏,驚歎道:“是仙女!”


    幾名乞丐匆匆趕來,隨著田野裏眾流民跪地謝恩。


    淩紫衣掏出一張畫像,明眸皓齒的俊俏劍客躍然紙上,正是消失數月的許經年。少女跨在馬上,將畫像展示給躲在田間各處的流民道:“諸位,畫上人叫許經年,左手手腕刺有一朵牡丹,我姐妹二人願出金一百兩尋找此人!”


    年輕乞丐雙膝跪地,悄悄將手向衣袖裏縮了縮,貼在土裏的額頭青筋暴起。


    田間流民麵麵相覷,一路行來隻有衣衫襤褸寒酸落魄,何曾見過如此俊俏英武的少年郎,老乞丐側頭瞥了眼身旁的年輕乞丐,咽了咽口水終究沒說話。


    晚間,官道兩邊躺滿橫七豎八就地休息的流民,仿佛剛剛經過廝殺的戰場。側躺在地上的年輕乞丐蜷縮身體背對眾人,老乞丐背靠大樹席地而坐,看著少年不停鬆動的肩膀幽幽歎了口氣。


    小乞丐悄悄繞到少年對麵,學著他的樣子蜷縮身體側躺,伸出小手輕輕扇了扇說道:“啞巴哥哥,你怎麽哭了?”


    少年將沾滿淚水的臉龐縮進臂彎,小乞丐便拍打著他的肩膀輕聲哼道:“天黑嘍,雨停嘍,月亮公公出來嘍,娃娃閉眼睡覺嘍……”


    大同城一處客棧內,淩紫衣、侯君夏背對背和衣而眠,兩人下天山已有月餘,在東勝衛往返大同的官道上來來迴迴十幾趟,仍不見那人蹤影。


    房間內黑漆漆一片,淩紫衣突然小聲問:“你睡了嗎?”


    “沒。”侯君夏迴應。


    “你確定他在附近?”淩紫衣問道。


    侯君夏翻了個身,摸著手腕上的牡丹堅定道:“同心咒是上古巫術,若他真死了,我不可能好端端活著。白日裏我曾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在附近,隻是不願與我們相認罷了。”


    淩紫衣猛地坐起,抓住侯君夏肩膀激動道:“會不會在那幫流民中?”


    少年乞丐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裏有父親、母親、師父、師娘,還有心愛的姑娘和一幫師兄,一夜紛紛擾擾曲折離奇,天亮醒來時全身已經被汗水浸濕,腦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小乞丐摸了摸他額頭驚叫一聲:“啞巴哥哥你發溫病了?”


    流民聞言四散逃開。


    老乞丐上前摸了摸少年額頭,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裝作不在意道:“風寒而已,幾日就能好了,你去隊尾,離小乞丐遠些,午間我遞吃食給你。”


    少年踉踉蹌蹌起身,揮手說道:“你們走吧,莫管我了。”


    小乞丐驚訝道:“原來你不是啞巴!”


    瘸子湊上前,一臉不滿道:“你小子騙得我們好苦!”


    少年拱手施禮。


    瞎子有氣無力道:“一起出來的,哪能丟下你不管,這幾天我和瘸子多分些吃的給你,很快就能好了。”


    少年再次施禮道:“給諸位添麻煩了。”


    幾人繼續上路,老乞丐帶著小乞丐打頭,瘸子和瞎子跟在後麵,隊尾則是中年女人和少年乞丐,沿著官道走了沒多久,迎麵又碰上昨日一黑一白兩位姑娘。


    小乞丐歡唿雀躍道:“仙女姐姐。”


    流民紛紛望向二人,目光各有不同,有羨慕的,有欣賞的,有貪婪的……


    侯君夏騎馬來迴繞了幾圈,最終停在幾名乞丐旁邊,對身後的淩紫衣說道:“就在附近!”


    淩紫衣下馬,提著裙擺站在路邊,忽地看向年輕乞丐,以劍鞘挑起少年下巴,看清臉龐後皺眉問道:“你是哪裏人?”


    少年目光呆滯,默不作聲。


    老乞丐從隊伍前方跑過來賠笑道:“兩位神仙娘娘,他是個啞巴,聽不到您二位說什麽。”


    侯君夏一臉失望,再三看向年輕乞丐,見他雖五官周正容貌清秀,但與許經年那張如刀削斧刻般完美的臉龐相去甚遠,況且這人瘦骨嶙峋毫無生氣,看起來倒像個得了肺癆的病秧子。


    淩紫衣跨步上馬,看著周圍流民大聲道:“許經年,你一日不出現,我們便一日不迴天山!我知你心灰意冷,不願麵對現實,但往事已矣,人總該向前看!我和侯姐姐就在這裏等著,什麽時候想通了,我們再帶你迴家!”


    秋風拂過,吹動荒郊野草,人群毫無反應,淩紫衣、侯君夏也不廢話,跨上馬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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