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怡春閣。


    葉氏眾人陪著陳漱玉到怡春閣親自接徒兒們迴家。


    陳漱玉仍披著披風,遮擋她的白發。


    日前一身傲骨的禦前舞姬,如今看起來卻像年過六旬的老婦一般。


    她含著胸、眼神閃躲,麵對人來人往的路人,顫顫巍巍地猶豫不前。


    葉傾城見狀,輕攬過她的肩膀:“漱玉娘子,不用怕,我們都陪著你呢。”


    陳漱玉點點頭,終於鼓足勇氣走到了門口。


    她剛要叩門,大門便被推開。


    花滿枝笑盈盈地帶著一眾夥計走了出來。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我們的禦前舞姬陳漱玉嘛!”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引來了眾多路人圍觀。


    陳漱玉愈加膽怯,使勁兒地將頭低垂下來,顫抖著雙手將身上的鬥篷拉得更緊了些。


    葉傾城看不過眼,怒氣道:“花滿枝!快把孩子們放出來,漱玉娘子手裏有萬和牙行交還的身契,你若不放人,我們可以去衙門狀告你!”


    “放……自然是要放。”花滿枝不以為意地瞧了葉傾城一眼,“但這幾天,她們在我們這又吃又住,我們的教習姑姑還教了她們不少舞藝呢,現在你們說把人帶走就帶走了。這些該怎麽算啊?”


    陳漱玉眼眶微紅,卻久久沉默不語。


    萬和牙行雖把宅子還了迴來,但高昂的違約金和孩子們的身契已經將她所有積蓄掏空。


    眼下,她除了孩子們和陳府,便是一無所有了。


    “你要多少?”郭子維發問道。


    花滿枝嫵媚地走近眾人:“五百兩銀。”


    她話音剛落,全場嘩然。


    “五百兩?”萬一戶怒氣上頭,說著便要拔劍,“花滿枝,你真是敢要啊!趁火打劫是不是?!”


    花滿枝輕柔地摸了一下萬一戶拔劍的手:“這不是昨日在我們這喝得酩酊大醉的萬俠士嘛?你說說,貴在哪裏啊?”


    萬一戶不由得一怔,他驚慌地抬眸,正對上了阿寧那雙滿是慍怒的眼眸。


    “阿寧,不是……你別聽她瞎說。”


    一箭四雕。


    不止萬一戶與徐寧,花滿枝的話也讓清歡與杜賀鬧起了別扭。


    花滿枝得意極了,搖著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葉傾城與郭子維默契地對視了一眼,雙雙點了個頭。


    “三百兩銀。”葉傾城眼神篤定地說道,“花掌櫃,若三百兩可以,這錢我們葉氏出了!”


    陳漱玉詫異地抬起來:“傾城,這萬萬使不得啊!”


    葉傾城挽住她的手:“漱玉娘子,這次的事,我們葉氏也有責任。這錢您莫要掛心,這是我們應該出的。”


    花滿枝冷哼著鼓起了掌。


    “好一出姐妹情深,有情有義啊。好!三百兩便三百兩。”


    她頓了頓,忽然不懷好意地走近了陳漱玉,饒有深意地補充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除了這三百兩銀。我還要陳漱玉在我們怡春閣,跳十日舞。”


    “花滿枝!你不要太過分了!”傾城發怒道。


    花滿枝絲毫不懼,柔媚地笑了笑:“若是不行就算了!”


    她語氣突然變得兇狠:“那就五百兩,一個字都別想少!我忙得很,沒空在這陪你們討價還價!”


    “你……”


    傾城還想辯駁,卻被陳漱玉一把扼住了手臂。


    “花掌櫃,我跳。”


    說罷,她忽然轉過身,緩緩脫下了鬥篷。


    漱玉娘子的白發隨著寒風如瀑布一般散落開來。


    本就對她有成見的群眾立刻炸了鍋,紛紛指指點點起來。


    “這個就是賣了徒兒的那個禦前舞女。”


    “頭發怎麽白了,看來是遭了報應吧?”


    “真是惡毒!”


    ……


    葉氏眾人均為陳漱玉捏了一把汗。


    蜚語流言如洪水猛獸般湧來,這戾氣足以將一個好好的人淹沒,更何況是像漱玉娘子這樣,剛經曆了大喜大悲的人呢。


    陳漱玉眼神暗淡,目光緩緩下移。


    正在此時。


    一個小娘子掙脫開耶娘的束縛,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漱玉娘子身邊,用小手輕輕碰了下她的指尖。


    “漱玉娘子,舒兒想要和你學跳舞!”小姑娘奶聲奶氣,眼睛裏卻盛滿了星光。


    “你不怕我麽?”陳漱玉詫異地蹲下身來,輕抱住舒兒。


    舒兒使勁兒地搖搖頭,笑顏如花:“舒兒不怕!娘子不記得舒兒了麽?”


    “那日在教坊,您親自說要收舒兒為徒的。”


    “可舒兒在家等了好幾日,都不見你來教我。”小姑娘上下打量著陳漱玉,目光在她的白發上停了下來,“原來娘子這幾日是去換了仙子的頭發呀!甚是好看!那舒兒就原諒你吧!”


    陳漱玉頃刻間淚水如注,哽咽地說道:“謝謝舒兒,你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好!”


    陳漱玉拭幹淚水,瀟灑地起了身,笑得豁達。


    “諸位說的沒錯!”


    “我的確賣了我的徒兒們,所以我今日才會在這裏求怡春閣放人。我的錯,我全認!”


    “但我是因為一時疏忽,才釀成了大錯。我愛她們如子如女,是萬萬不會加害她們的。”


    陳漱玉的一番話,讓現場全都安靜了下來。


    方才議論紛紛的人群,此刻都噤了聲。


    “我十六歲入宮,在宮裏跳舞跳了二十年。三十六歲出宮,為了教孤兒們跳舞,有個謀生的手段,經商賣脂粉賣了十年。”


    “我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我希望我的徒兒們都能有個家。”


    “當我知道我誤賣了徒兒們,我痛心疾首,一夜白頭。直到來這裏之前,我都還在為自己現下的樣子而自卑。”


    她說著,看向了傾城,眼眸中閃爍起星星點點。


    “但看到葉氏的牙郎們,尤其是葉會長,為了我和徒兒們,如此地竭盡全力。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怯弱無能,是多麽的不堪!”


    說罷,她忽然昂起了頭,踩著小碎步輕柔地轉了一圈,擺了一個小射雁托腮的姿勢。


    她動作輕盈,飄然若仙。


    挺拔的身姿讓人恍惚,好似是那個十六歲入宮的小漱玉,又重新站到了眼前。


    漱玉娘子向眾人福了個禮,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我陳漱玉是本朝最優秀的禦前舞姬,以前是,現在也是。”


    她頓了頓,鏗鏘有力地繼續說道:“從明日起,我將在此獻舞,請各位,前來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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