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璣每日混跡在流民乞丐之中,能接觸到的信息極多,隻是大多為不實傳言,需要仔細分辨。天璣沒有考據流言的興趣,但聽得多了,在不知不覺間就知道了太傅王道林入宮掌權這件事。


    他和王道林沒有什麽交往可言,但從李季安推崇的態度上,就能知道這個人的人品不壞。好人執政,應該能給天下蒼生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王道林在廷議中推薦了三省宰相,戶部尚書王衛本、吏部尚書韓明軒、兵部尚書楊宇軒三人為三省宰相,三部尚書由其侍郎鄧玉、李世昌、張柳暫代,其餘班底不動。工部袁星書、刑部陳中庸、鴻臚寺嵩明摸不清王道林改製的決心有多大、背後到底有多少人,所以不敢支持、也不敢反對。明確表示反對的隻有宗正寺寺卿宋建恩等一眾皇室宗親,稱此舉動搖國本,斷不可行。


    王道林知道他們是在爭權,便將宋澤霸親王府謀反一案,從大理寺移交到宗正寺。他的態度就是,你們可以分一分親王府的錢,也可以顧及皇家的顏麵,但人事的任免他不會讓步。而宋建恩又品出了一個王道林沒有想到的層麵,立威——我收拾得了權勢滔天的宋澤霸,就收拾不了宗正寺卿?


    所以做賊心虛的宋建恩不敢再多嘴,任由這份廷議通過。


    韓明軒本是宋澤霸推舉上去的,見王道林居然用人不疑,感激涕零,當即跪倒;楊宇軒不太想接這個官職,但看著王道林期盼而熱烈的眼神,猶豫再三之後,也跪地謝恩;王衛本年少時便有匡扶天下之誌,此情此景,當然選擇當仁不讓。


    夏唐殘缺已久的權力塔台終於有了大體框架,中央樞紐即將開始緩緩運轉。草原上的羅飛聞訊歎息,知道自己該做最後決斷了。


    要歸順朝廷,趁自己尚未公然造反,這個時候能要到最多的東西。要起兵,也要趁著王道林剛剛掌權,朝局不穩,立刻起兵;否則三年之後,朝廷大治,草原十八部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這個決斷不是那麽好下的,這可不是賭博,而是在賭命!他端著滾燙的茶杯出神,絲毫不覺得燙手。


    “將軍,”一個為他養了一輩子馬的老人走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思路。“稟將軍,追風不行了。”


    追風是一匹軍馬,五歲時就馱著年輕的羅飛殺入草原,縱橫萬裏,把孿鞮圖漫的戰略縱深捅了個稀爛。後來,它的年紀漸長,逐漸退出了戰場。尤其是禦賜的夜風到來之後,它便完全留在馬棚之中,隻由馬夫牽著它四處走一走,再也馱不動任何人了。


    羅飛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對追風傾注了極深沉的感情。


    他快步跑出大帳,隨著馬夫去看它。


    追風已經站不起來了,躺在柔軟幹燥的草墊上,身上蓋了厚厚的毯子。


    北方的空氣寒冷,追風打了個響鼻,噴出兩團白氣。


    “它怎麽樣了?”羅飛撫摸著它長長的鬃毛,問身後的馬夫。


    馬夫實在是不想迴他這句話。因為羅飛是馬上將軍,不但擅長治軍,也非常擅長治馬。追風的身體情況,他一看便知。


    “稟將軍,這匹馬完全老了,草都嚼不動了。這幾日,全靠著灌草藥和參湯吊命,太遭罪了。在下想,想……”


    他沒有說完,但羅飛聽得懂。


    就像有些老人、病人,會偷偷喝下老鼠藥一樣,即便對這個世界再不舍,也很難忍受吃喝拉撒、甚至喝口水都要別人伺候。


    羅飛讓馬夫找來一輛四馬拉動的大馬車,鋪上寬闊平直的木板,讓幾個士兵把追風抬到木板上。


    追風站不穩,跪坐在木板上。羅飛用毯子和棉包在馬肚子下一層層墊起來,直到追風四蹄能站立起來。然後在左右兩邊各釘了兩根木樁,再塞進棉花,將追風緊緊地夾在裏麵,再用繩索縛牢。


    他親自駕車,帶追風去跑最後一次。


    親兵護衛都被他趕開,不許跟隨。


    天地悠遠,草原廣闊。餘暉灑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為這片古老的大地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紗。羅飛的身姿雖已不複當年之挺拔,但眼神中依舊閃爍著不屈的光芒,他駕馭著這輛簡陋的大馬車,緩緩而又堅定地行走。


    車身搖晃,羅飛擔心地望了望身後的追風。確認它不會掉下來之後,他打了個響鞭。


    拉車的四匹馬是健壯的雪龍駒,邁開四蹄,帶著馬車,猛然往前竄去。


    追風的鬃毛已經花白,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曆經風霜後的淡然與疲憊,但每當羅飛輕輕揮動手中的韁繩,它還是會用盡全身力氣往前跑去,還是會忠誠地跟隨著主人的意誌,向前奔馳。


    但它的四蹄是空的,隻是微微晃動而已。它渾濁的眼睛突然透露出一種茫然和哀傷,深深地刺痛了羅飛的心髒。


    風,從草原的另一端唿嘯而來,帶著幾分涼意,幾分孤寂,吹拂過羅飛斑白的發梢,也吹起了老馬身上稀疏的長毛,它們在風中輕輕搖曳,訴說著過往的輝煌與如今的蒼涼。周圍,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遠處的狼嚎和草叢中細微的蟲鳴,以及馬蹄和車輪的聲音之外,再無其他聲響,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老人和老馬的孤獨旅程中。


    追風輕輕嘶鳴,輕搖長長的脖子。羅飛毅然接受了它的邀請,扔掉手中的韁繩,任由馬車馳騁。他矯健地翻身,趴在了追風的背上,摟住它的脖子。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追風的頭便垂了下去,再也沒有挺立。


    羅飛的頭深深地埋在稀疏的鬃毛之中,不願抬起。他是臉上,溝壑縱橫,那是歲月與風霜共同雕刻的痕跡,但他的眼神中,卻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和哀傷。


    他猛然蹬斷了木樁,割斷了繩子。疾馳的車身搖晃,他抱著追風重重摔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割下追風的一縷鬃毛,拋灑於天地間。用手中的短劍,給它刨了一個淺淺的坑。土地堅硬,工具也不順手,他仍然固執地去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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