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籠江海,月下升河燈。


    越是炙熱的東西,就越是涼得透徹。


    辛言死在了這一夜。


    按人間年曆算,是天元一年四月初二,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


    所剩無幾的十二峰弟子們徹夜商議,決心為他“送行”。同樣依照人間的法子來——素縞著身,紙錢陪襯。但哪怕引燈令在前,這一幹修真者,早已人情淡漠,辦起喪事更是生澀,拖到頭七才有了眉目。


    望枯有經驗之談,並未央求他們造出那般像樣的靈堂,隻是讓小荷摘了幾斤枯草,她再坐於辛言屋中,連夜編出一匹粗糙的草席,為他裹上。


    小荷疑惑不已:“姑娘,他的身上還是好難聞,身上有髒東西,換再幹淨的衣服也無濟於事,為何不給他沐浴呢?”


    望枯:“沐浴更無用。”


    小荷撓頭:“好罷。”


    他如今才到記事的年紀,可見到的怪事,無外乎是哪路“神人”昏睡多日,還可安然無恙,便以為能睡是福。


    怎知有些人一旦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續蘭又長大了些,昨年曬黑的臉,竟一去不複返了。但望枯看著喜歡,無論“瓷娃娃”,還是“泥娃娃”,都是亭亭玉立的姑娘,身子硬朗才為上乘之事。


    這些天,雖與吹蔓住在小鎮裏,但隔三差五就會徒步兩個時辰來尋望枯玩耍。吹蔓與續蘭的心智也越發相仿了,嬌憨勁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曉撥雪未曾同她們說過“壞事”,所以才樂得自在。


    而今知曉此事後,竟跪在屍首旁,哭到昏天倒地。


    吹蔓抽噎:“望枯,那日我們並無瑣事,還想尋你,奈何睡得久了,傍晚走山路不安全,就想擇日再來,誰曾想……連辛言宗主的最後一麵也沒趕上。”


    續蘭神情染傷,再於望枯掌心一筆一劃:辛言宗主為何不邀我們過來?莫非,是不喜我們?


    望枯沉聲不答,辛言與她們往來甚少,不請才是應當。


    桑落卻說:“他是當過爹的人,知道喪事不吉利,不請孩兒來,一是怕髒了你們的眼,二是怕你們夜不能寐。”


    一語,二人眼眶又紅。


    隻是這一迴,卻一並背過去,不敢對著辛言——


    怕給他徒增悲愴。


    望枯才知,原是辛言早知自己死期將至,隨即想法子見她們最後一麵。


    何所似與顏知的過節,也因辛言之死,而暫且擱淺。襄泛、蒲許荏、顧陽光,叫上迴妖界老家的顧山來一起,輪流守夜,日夜操勞。


    頭七的前一日裏,辛言的木屋不落燭火,十二峰除開叛徒休忘塵、潛逃柳柯子這“一白一紅”,和那目空一切的“逍遙仙”蘭入焉,其餘宗主們共坐一堂。


    來日送喪的隊伍以蒼寸當“龍頭”,吹蔓與續蘭二人在他身後跟著,沃元芩收束為“龍尾”,隻撂下個望枯不需早眠,便被曉撥雪帶在身旁。


    眼下,卻寂靜無聲,唯青燈晃晃。


    何所似的眼眶濕了又幹,忽然瞥見顏知無動於衷、盯著地上一隅走神。心頭的火苗躥成烈焰,他猛然跳起,還對顏知大打出手——


    盡管早已兩眼昏花,讓這一拳撲了個空。


    他的痛罵聲,在大夥耳旁盤旋:“顏知!你還有沒有點人性!成日躲在屋裏鑽研!沒個名堂也就罷了!如今,這兄弟都倒在你眼前了,卻連一枚丹藥都拿不出來!我若是你!便會整夜睡不著覺!恨不得陪他一並去死!”


    襄泛沒火靈根避體,四月天的夜裏,還需披著毛毯。眼下,他將毛毯一丟,起身拉架:“何所似,你先消停會兒,顏知不是有意的……”


    何所似駁斥:“怎會不是有意的!我若不是因為他!怎會見不了辛言最後一麵!”


    顏知疏離迴看:“何所似,分明是你被妒忌蒙了眼,還撂下狠話說‘有我沒你’,才不肯去那宴席的,如今怎是又要怪在我頭上?罷了,你且記著,此地是顏知的靈堂,收收你那小肚雞腸。”


    何所似眥目:“顏知!你算什麽好人!怎敢反過來指責我!”


    蒲許荏起身:“都消停點兒!尤其是你,何所似,顏知要能救那不早救了麽?你遷什麽怒啊!”


    “好啊!一個個都指認我的不是!辛言吃一輩子苦!他卻這般趾高氣昂,一滴淚也不留!我罵他!是他應該!”何所似儼然聽不進話了,作勢又要掄起一拳。


    顧陽光反應靈敏:“蒲許荏,你快拉住顏知,我來……呃!”


    顏知閃身快,那一拳頭又拐了個彎,跑去了顧陽光右眼。


    顏知見狀,忍無可忍,兩手拎起何所似的衣領:“何所似,你究竟鬧夠了沒有?”


    顧山來為山貓,可飛簷走壁,卻不可困於牢籠。今日被傳喚而來,也始終一語不發,直至眼下,才獸眼閃爍:“滾出去。”


    倏然,一股無名風從屋內往外湧來推著顏知與何所似身影趔趄,不住向後跌倒。


    襄泛左右為難:“顧山來!你摻和什麽!”


    自此,一把斬秋劍橫衝直撞,滅了案上一支燭,繞去門檻前,橫擋二人“退路”。


    何所似險些讓刀尖抹了脖,自然懸崖勒馬:“……快停下!”


    桑落收起劍,傲然挺立:“你們若是想,我便送你們一並去陪辛言,若不想,就給我老實本分地坐在這裏!”


    而門檻之外,遊走一隻墨龍,濃了殘夜,再橫出一聲,涼了心扉。


    “辛言說不想。”


    何所似汗毛豎起,連連節退:“……誰在那裏?”


    顏知與他從兩邊退讓,便見萬苦辭一腳跨過門檻,臉龐染上暖光,棱角卻偏鋒。


    桑落防備心極重:“萬苦尊,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萬苦辭搖頭笑:“好心給你送來真話,卻不領情。無妨,我走就是了。”


    襄泛扶牆起身:“萬苦尊,請您留步……辛言還說了什麽?”


    萬苦辭挑眉:“不是不願聽麽?”


    顏知隻好畢恭畢敬:“萬苦尊,我們願意聽,請您諒解。”


    萬苦辭悠悠啟唇:“他說,他走得心甘情願,並無遺憾。”


    桑落卻嗤笑:“滿口胡言。”


    萬苦辭不予理會:“他還說,祝你們各自安好。”


    襄泛繃直了嘴,兩眼迷路,並未要哭,隻是感慨萬千:“辛言到死都將我們惦念……唉。”


    何所似將信將疑:“……此事為真?”


    萬苦辭看向空蕩無物的身旁:“他們不信我,既然我話已帶到,就先走一步——”


    望枯終於吭聲:“慢著。”


    萬苦辭收步:“怎麽?”


    望枯眨眨眼:“辛言宗主的魂魄就在此地麽?”


    萬苦辭咬緊牙根,卻兩眼上揚:“你也不信我?”


    ——白把她當迴事了。


    望枯明知他在扯謊,說出口的話卻並非如此:“我信,隻是,我剛巧有話想問辛言宗主,可否幫我們傳個話?”


    “……”萬苦辭一舉蹲在望枯麵前,好整以暇,“可以。”


    望枯盯緊他身側的空蕩:“好,辛言宗主為修真之人,為何要一心赴死?”


    萬苦辭:“……”


    ——上來就要他難堪,當真沒良心。


    萬苦辭抿唇,含糊不清:“無非歸咎於一個,人各有誌。”


    襄泛渾然信了:“還真是辛言常說的!”


    望枯也不深究:“好,那第二問。辛言宗主在並無半點指示的前言下,陡然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是該信自己的直覺呢,還是該信集思廣益得來的果呢?”


    萬苦辭聽著聽著,嘴角高起不落,又饜足地眯起眼:“……”


    ——噢,這是問我呢。


    萬苦辭拍著袍子起身:“他說——幹什麽吃的?此事還需問他?”


    何所似兩眼淬火:“不對罷!辛言宗主如此明事理,怎會說出此等流裏流氣的話語?”


    萬苦辭聳肩:“既是我來轉述,自然要以我的意思來了。”


    何所似噤聲:“……”


    望枯認真作答:“那為何不可問?”


    ——萬苦尊倒是聰穎,隻是話矛總要往她身上引,處世仍將頑劣至上。


    此般琢磨,卻又就此明白了他這“玩世不恭”的用意。


    萬苦辭:“‘他’是說,既然是非命理都有製衡、天道等繁瑣之物盯著,那做何事都不是錯的。因為,它們行著‘矯正’之事,卻辨別不出何事需要‘矯正’。”


    望枯深思:“……”


    萬苦辭循循漸誘:“望枯,你想,若是隻有做著‘正確之事’的人能活著,而不允許做哪怕隻有一件‘錯事’的人活著,這世上還會有人麽?”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選自左丘明《左傳》)


    她本頂梁柱,紮根石沙之裏,山海不摧。


    望枯定了心:“……因此。”


    萬苦辭一歎,言語卻泛柔:“因此,你還要思量什麽?”


    但請放心大膽地去做。


    更何況,退一萬步講。


    ——天塌下了,也有他萬苦辭墊背。


    如若望枯求他。


    ……


    望枯其實並無太多顧忌,她早就偷翻了若生堂,一目十行撞見幾個有些熟悉的名諱後,就已了然——淩嶸也在此行列,多數鬼修都已得以善終,或去魔界就職了。


    之所以對萬苦辭刨根問底,是因為望枯將行之事,極為大逆不道。


    她偏要討到旁人的認可。


    而辛言頭七這日,喪禮舉辦得浩浩湯湯。


    妖界知曉生離死別不易,但將晚城的,一半是鰥寡孤獨,另一半又隱姓埋名,滿打滿算,也隻親眼見過六迴生死之事。


    因此,當鑼鼓喧天,長隊如龍,氣勢恢宏之時,打頭的蒼寸,還正在興時,淚眼婆娑地唱起了山歌。妖怪們竟以為是哪家兒女要行嫁娶,前來道賀。


    雖是烏龍一場,卻也站在兩旁,虔誠守望。


    蒼寸唱一句,後頭還跟上一句“哼、啊、呐”的助語,一詞一聲都鏗鏘有力。


    “十月十六,上山砍柴。風雪結伴,兄弟在旁。”


    “屋裏溫粥,兒女炕頭。待我歸去,新年不愁。”


    不覺間,那去了辛言故裏的弟子們,也不知受了誰的傳喚,尋到此地,跪地埋首。


    而少有往來的佛門,也持起木魚、奏起梵音,也更迭山頭,長送千裏路。


    至於這下葬之地,還是曉撥雪選的。


    她說,“辛言宗主過去總道,他一輩子砍了太多柴,迫不得已毀壞了好些林子。往後不談成仙,若是死了,必定要葬在樹下,庇佑這方土地。而這兒剛好樹多,草多,還兩眼開闊,同樣放得下無名的衣冠塚。”


    她向來考量妥當。


    但望枯同樣知道,辛言與無名俱是魂飛魄散,下葬並無無用。


    可她一輩子不會拆穿。


    待到辛言的最後一抔土緊緊蓋好後,也是望枯行大逆不道之事時。


    她跑迴屋中,拿起忘苦劍,來到風浮濯床前。


    恬淡如昨。


    她想通了,她無法坐以待斃。


    此事成了,皆大歡喜;此事不成,她必定以命償還。


    她深吸一口氣——


    刀劍無眼,就此穿破風浮濯的眉心。


    這是他的要害之處。


    辛言無魂,但風浮濯必定有。


    入她身,才知過往。


    知了過往,才知如何“矯正”錯事。


    到時,一切必定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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