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又一載,過日子需得有事做。


    龍椿和殷如玉的武館,於一九三八年的十月二十八號,在香港點犀大道開業了。


    點犀大道位於櫻桃樹街和軒易大道的正中間,道邊商鋪林立,人聲鼎沸,算是大角區內首屈一指的繁華地帶。


    開業這天,殷如玉穿的十分人模狗樣,黑領結,金懷表,絲絨西裝配著油光鋥亮的小分頭,怎一個花枝招展了得。


    他這廂在武館前廳大擺宴席,廣迎賓客,龍椿那頭兒則端著一盤炒瓜子坐在後院中廳裏。


    龍椿一邊往地上吐瓜子皮兒,一邊皺著眉頭瞪那些往來賓客。


    趙珂站在龍椿身後,也時不時看一眼前廳的熱鬧。


    龍椿瞪人瞪累了以後,便換了個姿勢歪在太師椅上。


    “小珂”


    “怎麽了阿姐?”


    “我這看半天,也沒看見一個練家子進來,是不是香港武行瞧不上咱們,所以才不上門吃請的?”


    趙珂聞言想了想。


    “阿姐,殷老板今天請的都是貨行的老板,你看那個胖胖的,戴眼鏡那個,那個就是大興灣太平輪的老板,叫邱宇軒,武行的人......嗯,同行如冤家,殷老板即便請了,他們估計也不肯來吧,可能還得咱們主動去拜碼頭”


    龍椿“哦”了一聲,又歎氣道。


    “可也是,要是有人敢在柑子府對門開武館,我估計也不老樂意的,不過你知道的倒多啊,他這兩天沒少給你差事吧?”


    趙珂笑:“也不是什麽大差事,就是托我四處發帖子去了,我多跑了幾個碼頭,就認得人了”


    龍椿頷首:“武行沒發麽?”


    “發了的,就是沒見人來”


    龍椿歪頭,有些困惑。


    “沒人來他讓我在這兒等什麽?”


    “這......我也不知道啊”


    小珂答完這一句後,殷如玉就一邊拿著手帕擦汗,一邊向著後院走來了。


    他見龍椿坐的四平八穩,腳底下又是一地的瓜子皮後,不由啐道。


    “前頭十幾二十個小夥計都招唿不過來,你倒好,拖著個最得力的孩子給你端茶倒水躲清閑!”


    龍椿歪在椅上一笑。


    “我又不愛跟人撩閑,你自個兒照應吧,沒什麽事我就迴了,快點到飯點了,小米今晚上做炒雞拌麵,我饞死了”


    殷如玉聞言一拍龍椿肩頭,又從她手邊的小茶幾上拿起茶杯灌了自己一口茶。


    “你不要走!那些武行裏的人還沒來,我那身手是花架子,萬一來幾個有真本事的踢館,我一個人怎麽應付?”


    龍椿聞言一愣:“開業就來踢館?香港還有這個規矩?”


    殷如玉一哼,順手就把喝幹了的茶杯砸迴茶幾上。


    “這兒不是北平也不是上海,咱倆過去名號再響,那也是過去了,眼下到了人家的地盤,不做點孝敬還想掙錢,哪行也沒有這個規矩”


    龍椿皺了眉頭:“怎麽孝敬?”


    殷如玉伸手拉住龍椿的手,又重重在她手心畫了個三。


    龍椿一驚:“開張抽三成?這也太多了”


    殷如玉搖頭:“隻怕還不夠”


    ......


    夕陽西下之際,熱鬧了一天的嶄新武館終於恢複了寂靜。


    殷如玉站在前廳的櫃台上扒拉了一會兒算盤珠子,不消兩分鍾便算出了今天的開支賬目。


    龍椿嘴裏嗦著一根麥芽糖,吊兒郎當的靠在櫃台上,聽見背後算盤聲停了,便問。


    “今兒花多少?”


    “八萬五,來往紅包,伴手禮,工錢,店租,茶水,席麵,車馬費,都包在裏頭了”殷如玉答道。


    龍椿點點頭:“挺好,辦的體麵”


    殷如玉一笑,也不理會龍椿,隻對著前廳打掃的一眾小夥計拍了拍手。


    “都停一停,先聽我說話,今天大家裏外裏的跑了一天,都辛苦了,一會兒來櫃上找小趙領個紅包,喝茶也好看戲也好,圖個喜慶”


    一眾夥計聽了這話紛紛喜笑顏開,滿堂都是“多謝多謝”“多謝老板”的動靜。


    不多時,擺酒吃席的前廳就被拾掇了出來,原本滿是煙頭煙灰的地麵重新變得幹淨整潔,桌椅板凳也各自歸置整齊。


    整個前廳窗是窗,門是門,就連一排排拿來做裝飾的兵器架子,也被小夥計們擦了個閃閃發亮。


    龍椿背著手在廳中走了兩步,看著一派疏闊的門庭,和當頭掛著的“武運昌隆”牌匾,不覺一笑。


    “挺好,你這個水曲柳的玩器架子選的好,看著氣派,櫃台也好看”


    殷如玉一邊收拾賬本一邊聽著龍椿說話,待要開口答話時,卻見門外走進了一眾新客。


    這一眾新客裏,打頭是個身高幾乎能和韓子毅比肩,身板卻比韓子毅寬出一倍不止的壯漢。


    殷如玉輕笑,知道這是武行的人來了。


    中國人自古有習俗,凡遇家中大事,必要下帖請人,紅事就請親戚朋友,白事就請父老鄉親。


    至於開業和喬遷麽,前者要請有業務往來的同行拜碼頭,後者則要請家附近的鄰居來話家常。


    總之,這人情世故裏的門道,從來都是深之又深的。


    請的好呢,是主客皆歡,談笑風生,請不好呢,那可就要反目成仇,笑裏藏刀了。


    然,這隻是請人的規矩,被請的人,則有另外一套規矩要守。


    就好比人家請你十二點來赴宴,你卻磨蹭到夕陽西下才來,那就是擺明了不給主人家做臉。


    這是一種挑釁,也是一種下馬威。


    龍椿看著殷如玉變換了的臉色,隨即迴首迎著大門方向看去。


    這一看,便見一位彪形大漢如一座鎮宅門神般,正一步步向她走來。


    龍椿見狀也不害怕,隻背著手和這大漢四目相接。


    大漢從進門之前,就看出了前廳中的兩人誰是掌櫃誰是教頭。


    沒辦法,龍椿身上的武人氣質太過明顯,一舉一動都提著氣的人,不可能隻是個夥計。


    大漢在離龍椿三步遠的地方就站定了,他雖長的彪悍,為人卻還客氣,見龍椿不偏不倚的看著他後,便抱拳道。


    “霍長勝,山東人,查拳通背兩門抱!”


    龍椿聞言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


    說實話,但憑剛才這大漢衝她走來的氣勢,他就是當場抄起家夥和她開打,她也不覺得奇怪。


    可他這麽一自報家門,又十分講規矩的跟自己抱了拳,倒叫她不知道怎麽接招了。


    龍椿不尷不尬的笑了一聲,隻好學著壯漢的樣子抱了個拳。


    “哦,你好,霍先生,我叫龍椿,北平長大,練的......呃,練的雜,串花拳為主”


    大漢聞言不解,粗獷的眉峰一皺。


    “北方人怎麽練南拳?”


    龍椿輕笑:“拜的南方師父,查拳的彈腿我也練過,隻是不精”


    大漢側目睨了一眼龍椿的下盤。


    “女人練腿?”


    龍椿聞言眯了眼,有些麵無表情的看向大漢。


    “女人練腿,怎麽了?”


    話至此處,殷如玉便聽出機鋒不對,他起身走出了櫃台,又對著門內門外的一眾武行人士笑道。


    “諸位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可巧今日的宴請已經結束了,諸位此時前來正好落個清淨,咱們也好說話,小珂,倒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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