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手中的戒尺再也沒能打下第二次。


    陸淵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老者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複雜。


    日漸西斜。


    小徑盡頭有一人影緩緩走來。


    來者乃是一位弱冠之年的男子,儒家裝扮,豐神俊朗,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曲於腹前,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刻意丈量過,邁出的距離分毫不差。


    他行至古亭十步之外便停下了腳步,兩手抬至額前,對著老者鞠躬作揖,恭敬道:“祖父,玉湖書院的王夫子蒞臨府上。”


    老者沉浸在與陸淵的對局之中,好似並未聽到他的話語。


    見爺爺一直沒有迴應,那男子也並未再開口,而是始終秉持著禮節,彎下的腰久久未曾直起。


    倒是陸淵先發現了他。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男子幾眼,隨後對老者說道:“那個人好像是來找你的。”


    老者終於在此時微微瞥了對方一眼。


    語氣不鹹不淡道:“知道了。”


    男子得到迴應後,彎下的腰又深了幾分。


    “孫兒告退。”


    說著,他依舊維持著禮數,低著頭一步步後撤。


    不料老者卻突兀開口道:“站住。”


    男子聞言立即停住腳步。


    “祖父有何吩咐?”


    老者拿起那本已經放下很久的戒尺,敲了敲身旁的石凳,道:“坐下,好好看、好好學。”


    “是。”


    男子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正在與自家爺爺博弈的陸淵,旋即行至亭中,再次對爺爺行了一禮後,才端正坐好。


    餘光瞥見其極為端正的坐姿後,老者不由得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嗤笑。


    卻也並未多說什麽,很快就專注於棋局之中。


    陸淵也對男子的到來並無興趣,認真思索著棋局。


    二人你來我往,落子的間隔卻越來越長。


    男子落座後,也是認真觀摩起了棋局。


    爺爺讓他前來學習,想來對麵這位其貌不揚的男子,棋藝相當了得。


    可看著看著,他就發現了不對。


    這棋局……實在是太過怪異了。


    不像是高手對決,反而像是新手交鋒。


    整個棋局顯得頗為淩亂,毫無章法可言,與他見過的所有棋譜都不相同。


    爺爺有‘棋聖’之名,本不該下出如此毫無章法的棋局才對。


    難道說與爺爺博弈的這名男子是個新手?爺爺正在教導對方?順勢也讓自己學習一下?


    想明白了這一點後,他從兩人最近的落子處開始看,不料這一看讓他更為困惑。


    與爺爺博弈之人根本就不是新手!


    對方最近落下的這寥寥數子與原本淩亂的棋局相輔相成,竟組成了極為隱晦且強大的攻勢。


    雖然距離自己和爺爺還差得遠,可也足以證明對方是浸淫棋道多年的老手。


    與其相比,自家爺爺的落子倒顯得不那麽在乎勝負,而像是另有所圖,見招拆招之餘又不按常理落子,像是在刻意營造某些局麵。


    一些常被拿來教導新手……某些規矩的局麵。


    這個發現讓男子心中更為困惑。


    明明對方是個老手,為何爺爺要如此?


    ‘爺爺讓我來學習,必然有其深意。’


    男子盯著棋局,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棋局仍在繼續,陸淵落子的速度越來越慢,往往老者落下一子後,他都要花至少一炷香的時間思考。


    與之相應的,其落子變得越來越有章法。


    直至這時,一旁觀棋的男子才陡然發現不對。


    眼前這位與爺爺博弈的男子,好像在以極快的速度精進棋藝。


    如果從這一點倒推的話,似乎也就不難解釋棋局為何一開始會如此淩亂了。


    因為彼時,眼前這位男子壓根就不懂如何下棋!


    這個想法浮現的瞬間,李承元陡然感覺到有些後背發涼。


    他抬眸,深深看了一眼沉思中的陸淵,隻覺得心跳得厲害。


    爺爺好像發掘到了一位棋道天才。


    而他,正在見證這位天才的成長。


    時光飛逝,西方天空之上的落日逐漸下沉。


    古亭中也變得有些昏暗起來。


    陸淵手撚黑子,在沉思良久後還是將其放迴了裝著棋子的缽中。


    他搖了搖頭道:“我輸了,不下了。”


    老者見狀並未生氣,而是饒有興趣道:“眼下這局勢分明是勢均力敵,為何說自己輸了?”


    陸淵手指了指棋盤,道:“在我還未摸清棋局規則的時候,你分明就有無數種方法贏下,可你並沒有這麽做,顯然是在讓著我,我對棋局的理解每增進一分,布局每精密一分,你便會同樣提高自身水準,將局勢穩定,顯然也並不打算贏我,而是想將棋局繼續下去,贏不了就是輸,沒必要再下了。”


    老者聽了這番話以後手撫胡須,開懷大笑起來。


    “好!不執著於勝負,不被虛假的繁華所迷惑,不做無謂的掙紮,你小子很好,這種洞察事物本質的眼力才是最珍貴的,無論是棋局還是人生。”


    麵對老者的誇獎,陸淵並未露出喜悅之色,隻是‘嗯’了一聲,隨後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我怕月嬌姐找不到我會著急。”


    聞言老者笑聲戛然而止,甚至被嗆得咳嗽了幾聲。


    他趕緊拉住準備離去的陸淵,麵色無奈道:“你給我站住,你不是迷路了嗎?上哪找小月嬌去?”


    “我再去找旁人問問。”


    老者麵色一愣,隨後更用力地攔住陸淵,另一隻手無奈地摸了摸額頭。


    “剛想說你小子悟性高,怎麽到為人處世這一塊還是這般蠢笨,你輸了我就不送你迴去了?我能眼睜睜看著小月嬌哭得梨花帶雨四處尋你?”


    “你願意送我迴去?”陸淵麵色一喜。


    老者聞言卻是眼睛一轉,搖了搖頭,道:“不行,既然你承認自己輸了,那我們的約定就不能作數,人嘛,言而有信是最基本的道理,我不能送你迴去。”


    陸淵聞言頓時又有些失望,但還是覺得對方說的確實有道理,於是再次邁開步伐。


    見其又想離去,老者連忙又道:“不過你放心,這樣,你把名字告訴我,我飛鴿傳書給老鄧頭,作為你輸棋的代價,你要隨我迴府,再陪我下幾盤棋,如何?”


    陸淵有些猶豫道:“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老者直接雙手搭在陸淵肩上,推著他就往外走,“正好今日玉湖書院的夫子來了,我在信中邀請老鄧頭和小月嬌一起過來,好好聚一聚。”


    聽到這話的陸淵才放下心來。


    可沒走兩步他就忽然想到了什麽。


    “你還沒飛鴿傳書呢。”


    “對對對,差點忘了,承元你可帶了紙筆?”直至此刻老者才想起一直在觀棋的孫子。


    因兩人對話而有些出神的李承元聞言怔了怔,隨後立即反應過來,從袖中取出紙筆,恭敬遞上。


    詢問了陸淵名字以後,老者匆匆忙忙寫好了書信,又以哨聲喚來白鴿,將信寄了出去。


    直至飛鴿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天際,陸淵才放下了心,被老者半推著迴府。


    李承元落後半個身位,走在老者身後。


    聽到鄧月嬌會來,他本應該是開心的,畢竟那可是自己的意中人。


    可……


    方才的對話他盡皆聽在耳中,不難聯想到眼前這位看起來長相普通,身子又極其虛弱,還沾點傻氣,顯得平平無奇的男子,與鄧月嬌關係甚密,甚至有可能是住在一起的。


    他目光複雜地盯著兩人的背影,一語不發。


    他那無比尊崇的、被世人譽為‘棋聖’的爺爺,如今卻甘願落後半個身位,兩手搭在後生的肩膀上,求著哄著帶對方迴家。


    李承元牙關不由自主地越咬越緊,麵上卻沒有展露出任何異常,依舊是那般儒雅、隨和,就連腳步都未曾亂過,每一步都邁得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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