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快十年了,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也沒能抹去她秀麗的容顏,年近三旬的洪高娃因成熟而更加楚楚動人。落日的餘暉映著她鑲著美麗金邊的一襲白袍,晚霞滿天,天空和草原都揮灑在幽暗的紅色中。她和十歲的兒子阿寨正趕著牧群迴歸營地。


    那一年,也就是鬼力赤可汗被殺的前一天,知院阿魯台派人渺渺向她透露了一點就要風雲突變的消息,囑咐她晚間緊閉大帳,不管外麵有什麽動靜都不要出去,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這幾年頻繁的血肉橫飛和宮廷政變,讓她怕極了。鬼力赤雖待她不錯,封她為後,但這樣的大事她萬不敢通風報信,誰知帳外有沒有人蹲守呢?那麽,下一任可汗會是誰?新可汗會強娶她為妻,還是殺了她?再高的榮耀她不稀罕,她的心中隻有她的哈爾古楚克。抑或在這兒等死,何如遠走高飛?當即,她做出了遠走南朝的打算,這也是她從丈夫哈爾古楚克死後,幾年來對自己命運思考的結局。


    洪高娃住在自己的大帳裏,她有著一走了之的條件。備足了數日的幹肉和飲水,午後, 她帶著兩歲多的兒子阿寨和最親近的侍女阿哈蓮以巡視牧場的名義大大方方離開和林,往西兜了一個圈子,而後一路南下。雖說有所準備,一個多月的行程也難免餐風宿露,饑腸轆轆,總之,是到了大明了。她故意淡化了自己的身份,以兒子阿寨的蒙古王子的頭銜報關。永樂倒也重視,安置在亦集乃,分配了牧場,又送了一群羊。


    亦集乃來了個草原上最漂亮的美人,這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在大明的西北疆傳開了。 邊防衛所的將領、內附的各部首領,雖個個垂涎她的美色,編織著各種花色的緣由到她的牧場來,但因有了大明皇帝的話,沒有一人敢於染指。看著他們歡騰騰來,又泱泱去,隻為遠道而來看她一眼,讓他們看,好了,她也沒覺著失去了什麽。


    沒有征戰,沒有仇殺,每天伴著藍天白雲下的牧群,雖然辛苦,洪高娃在亦集乃卻安安生生度過了幾年快活的光景,移鎮甘肅的老將軍何福幾次前來探望,十分關照,她心存感激。然而,生活平靜了,母子相依,侍女相伴,繁忙勞碌之後獨守空房的寂寞會不時襲上心頭,何況,她才二十幾歲,正是青春鼎盛、生機勃發的璀璨年華。


    幾年中,他們的牧群比原先擴大了兩倍,阿寨長了幾歲,加上侍女,三人倒是還能支撐。“呿、呿”,阿寨的驅羊入圈的吆喝聲把陷入沉思的洪高娃叫醒了,提示她已迴到了營地,阿寨、阿哈蓮忙活著圈羊、喂馬,洪高娃則去帳內收拾東西,準備晚餐。她把昨晚煮好的一鍋手抓肉放在爐子上,從帳外端了一簸箕幹牛糞,用引火點燃,不一會兒,嫋嫋炊煙從帳頂升起。她又取些奶皮子放在銅盆裏,再把放牧時割來的野韭菜切了,放上鹽, 飯菜也就齊了。生活逼著她從王妃、汗妃乃至汗後一步步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蒙古女人,趕 牛、趕羊、擠奶、撿糞、縫製皮袍、布袍等一應活計,她已熟練得像個操持了一輩子家務的老額吉,若是拋開她天仙般的容顏,沒有人知道她曾經顯赫的貴族身份。


    阿寨進帳時,羊肉、野韭菜的香味已彌漫全帳。洪高娃用木棍夾出十幾塊肉端到桌上, 阿寨迫不及待地抓起,大啃起來。洪高娃、阿哈蓮也各拿了一塊,慢慢吃著。洪高娃看著阿寨,笑道:“慢著點,沒人跟你搶。”


    阿寨又抓了把奶皮子放進嘴裏,吃了幾口野韭菜,才緩了口氣道:“可把我餓壞了。” 就這一、兩年,十來歲的阿寨,個頭已和阿媽接近,眼睛很大,顴骨略凸,瘦削身材,英俊瀟灑。說話雖滿嘴的孩子氣,還不時在阿媽麵前撒嬌,可到了外麵,就是一個仗義的男子漢,知道護著阿媽了。談起草原各部間的侵擾和征戰,他就很氣憤,說有朝一日一 要削平那些恣意生事的部族,讓草原安靜下來。洪高娃聽了,很高興,誇他有膽量、有遠見,有黃金家族的氣魄。阿寨雖不喜歡推翻鬼力赤的新可汗、也就是他的堂兄本雅失裏, 但聽說大明征伐韃靼部,卻也恨得咬牙切齒。瓦剌三部一天天強大,他也很不爽,倒希望 大明出兵討伐瓦剌。


    看著阿寨,想著兒子的那些議論,洪高娃很欣慰。兒子的性格、眉眼太像他的父親哈爾古楚克了,當年若不是額勒伯克大汗像狗一樣瞄上作為弟媳的她,哈爾古楚克不會死, 韃靼部也不會衰敗到今天這樣。如今,她摯愛的丈夫雖已死去十年了,但在她心中,他依然活著,還那樣偉岸,那樣迷人,多少次夢中相遇,多少次相擁而眠,他疾馳如飛、隨意瀟灑地馳騁在大草原的情景,還曆曆在目;他敞開胸懷、手舞馬鞭、“嗬嗬”的爽朗的叫 聲,還常常撩起她多情的心扉……


    “阿媽在想什麽?”阿寨看著她把一塊肉舉在手裏半天不動,好奇地問。 “沒什麽。”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慢慢吃起來。飯後,阿哈蓮收拾殘羹,喂食狗群,她和阿寨又到羊欄轉了一遭。她又一次深情地注視著兒子,想著他的父親,眼含淚水點點頭。 隨著追逐水草的牧群,一天比一天走得遠,洪高娃很累,可躺下後翻來覆去又睡不著,望著黑漆漆的帳頂,從哈爾古楚克想到額勒伯克,從額勒伯克又想到鬼力赤,他們雖都是草原上頂尖的男人,但隻有哈爾古楚克才是她最親、最愛的丈夫。來亦集乃的幾年裏,最初的陌生和恐懼感讓她幻滅了身體的需求,生活的安定和對這裏一天天的熟識、一天天家的感覺的厚重,使她體內那遠去的唿喚又慢慢迴來了。 不是她周邊沒有男人,永昌、山丹、涼州、甘州,甚至連赤金蒙古等衛的首領們都曾向她表達過愛慕之意,但她卻不能接受。因為,她曾是黃金家族王子的女人,是額勒伯克大汗的妃子,是鬼力赤可汗的汗後。那些衛所的首領們,他們算什麽?再說了,哪一個不 是三妻四妾,自己嫁他們又怎個說法?大明鎮守甘肅的老將軍何福幾次前來探望,說是皇上屬意關照,可從他那悠悠的眼神中,她分明就讀出了他的一片愛憐之意。男人女人間的情感既複雜,又簡單,一句話,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禮品,就足以讓雙方在靈犀上交流了。


    寧遠侯何福每月都遣人送來食品、禮品,雖隻是問候,她的心思就有些活動了,可汗的女人嫁給大明的侯爺該不顯得低賤吧?安定、曲先、阿端、罕東、哈梅裏等蒙古首領的衛所也不會有人嘲笑她下嫁吧?應該不會,寧遠侯何福是他們的總首領,聽他們說話,對寧遠侯的敬畏遠不止三分呢!她已知道,何福的夫人已逝了。隻是寧遠侯的年紀大了些, 都六十多歲了,不過,他身高體健,氣壯如牛,黑紅的臉龐透著武人應有的剛毅之氣,和他走在一起倒也沒有不適之感。


    寧遠侯上一次來好像是去年的五、六月份吧,兩人心無旁騖並馬在草原上徜徉,雖都對對方的語言粗通一些,靠口形、靠眼神、靠手勢、靠心的交流早把二人的關係拉近了。 皇上遣丘福北征,舉國上下盡人皆知也就無須向洪高娃保密,但畢竟是征剿她原來所在的韃靼部,那兒雖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但她的心永遠也離不了那裏。所以,何福斟酌著、看著東北方淡淡的白雲道:“白雲飄過的地方,是你的故鄉,本雅失裏悖逆無道,挑釁大明, 斬殺使臣,皇上就要發兵了,家中還有親人需要保護嗎?”


    洪高娃臉一揚,不服氣道:“和草原上的規則一樣,弱肉強食,羊怎麽會吃掉狼呢? 是大明恃強淩弱,欺侮我族。”


    何福笑道:“人就是人,狼和羊是兩個不同的種類,扯遠了。” 洪高娃知道韃韃部每每襲邊、也知道大明使臣被殺的事,也就不再爭論,聲音低沉:“罪過都在可汗本雅失裏,空有馬竿卻沒有套馬的本事,眼高手低,隻會惹事。”她頓了 頓,偷眼看著何福,“家中還有一個老媽媽,遠在捕魚兒海,明軍該到不了那裏。”


    今年,大明皇帝親征韃靼前他們又見了一麵,此後便杳無音信了。越是不見,越是思 念,她甚至開始想象著來日的生活,自己可以去南京、去甘州的何府走一走,但絕不在那門禁森嚴的何府居住,天高地闊慣了的人,囚在那裏一定會憋死的,舉行一個盛大的迎娶儀式後便迴到草原,依然和她的牧場、羊群在一起。她想侯爺了就到甘州去;侯爺想她了,就會到這兒來。住在大帳裏,遠比住在那搬不走、挪不動、死氣沉沉的磚瓦房裏愜意多了。 想著、想著,竟迷迷糊糊睡著了。寧遠侯那飽經風霜的臉龐卻變成了哈爾古楚克充滿無限暖意的燦爛而年輕的臉,不知多久沒見了,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她溫情地招唿他進帳, 他不說話,快步上前,一把將嬌小的她抱到床上,生怕她跑了似的,一雙有力的雙臂緊緊摟箍著她,她隻覺得一陣眩暈,便墜入了無底的深淵。他瘋狂地親著她的麵頰、眼睛、火熱的嘴唇。愛意竟如沸騰的泉水在她全身燃燒,口中呢喃著像是喊叫又像是呻吟,他們盡情享受著這久旱甘霖般大愛的愜意。一瞬間,她從穀底被帶上山峰,飛過胡楊林,跨過河流、草地和坡崗,在藍天白雲下翱翔,攬盡了人世間所有美麗的景色。


    天突然黑了下來,前麵竟充滿幽暗、壁障和恐怖,怎麽身旁隻剩下自己了,哈爾古楚克哪兒去了,她要喊卻又喊不出來,驚慌之際,正不知意欲何往,夜空中一聲淒厲悠長的狼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在草原廣闊的天際迴旋,她一下子被驚醒了,懵懂著坐起,竟忘了身在何方,心仍“撲通、撲通”劇烈地跳著,渾身的熱汗,濕漉漉的下身渾然在一起, 心中幾多說不出的甜蜜、淒楚和惆悵。


    又是一聲拖得很長的狼嚎傳來,緊接著,群狼挑戰般的高聲合唱開始了,立刻引來了營盤中一片洶湧澎湃的狗吠聲。洪高娃徹底清醒了,再也顧不得其他,喊了一聲,撩開被子衝到帳外。遠處,十幾雙綠幽幽的眼睛正盯著幾處鬆散的羊欄。


    孩子就是孩子,睡意惺忪的阿寨這時才被侍女阿哈蓮叫起,衝出來幫忙。出了帳篷的主人和群狗的瘋狂,嚇退了黑暗中覓食的狼群,淒惶蒼涼的狼嚎聲漸行漸遠,群狗們也安靜下來。


    帳外的月鑽出雲層,圓圓地掛在天際,親近而明亮。群山、草原、氈帳都沐浴在溫柔的月光裏,光線從不大的天窗透射進來,帳內朦朦朧朧。洪高娃再也睡不著,望著帳頂發呆。從一個後妃到和兒子、侍女相依為命,做自食其力的牧人,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自由之路,她並沒有太多的怨天尤人,也沒有一落千丈的抱怨,反倒覺得離開了富貴就是離開了打打殺殺的爭鬥,是件很幸運的事。


    她原來的家境不很富裕,幼年時,雖沒做過很重的活計,但牧人家裏家外的家常事她還是懂一些的,落腳亦集乃後不得不重新拾起,很快,她就運用自如了。起初,最令她恐懼的是兩件事。一個是大雪後的草原。饑餓的狼群幽靈般的幾乎夜夜都要光顧她的駐牧之地,那些綠幽幽、殺氣騰騰的眼睛,那些牧羊狗們義無反顧地和侵犯者血肉橫飛的廝殺,曾使她膽戰心驚。篝火可以嚇住群狼,家犬可以驅走群狼,在一天天和狼群的戰鬥中,她的膽子也慢慢大起來,有時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振奮,以致在狼群衝擊臨時搭起的並不結實的羊欄時,她能順手抄起早已備好的木棒打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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