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沉了沉,放低了聲音:“朕即位以來,雖災異不斷,然舉國上下一片讚美之聲, 除少數幾人外,無論京官、外官都不願言轄內不快之事。據朕所知,禦史們下去也是坐衙 聽事,地方有司再給一些好處,朕又能知道什麽?豈不是成了聾子、瞎子?就拿夏原吉來 說,蘇湖治水兩年有餘,聲勢很大,美譽不絕於耳,然今天仍災害不斷,是否有偽飾之嫌, 不得而知,這一切都令人懷疑。以故,朕欲委你為欽差前往蘇州賑災,太湖周邊幾個郡都 走一走,實地看看治理效果和百姓反映,順便迴故土長洲省親,古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少師以為如何?”


    “先做賑濟之事,再微服迴鄉,一舉兩得,謝皇上垂愛。”道衍拱手,“臣十四歲出家, 屈指一算快六十年了。鄉音無改,歲月蹉跎,光陰越久,就越想迴去看看,還是皇上心細, 惦記著老臣這點事,臣就假公濟私一迴。”


    “你為朕、為大明竭盡心智,勞苦功高,又於金帛子女一無所求,朕真不知該如何報答,迴鄉又算什麽!何時啟程,何日來歸,愛卿自行確定。”


    “臣和東宮、文淵閣、僧錄司打了招唿,近日就上路。” 永樂目送道衍出殿,心緒翻騰,百轉千腸。燕邸盡多武臣,治國理政非其所長,鬱新、蹇義、夏原吉一班新臣雖稱能臣,然共事不久,也不敢十分相信,且做且看。惟有舊臣道 衍,六韜在胸而忠心耿耿,勤謹奉公又不事資財,二十幾年的交情,肝膽相照,萬事可托。 隻是懸車之年,再多重任又何敢複加?少師此行,若能佐證原吉是個器量宏大、無任何門 戶洞見之人,也算是給大明發現了一個盡心盡力的真人才。他太希望自己主政的時期是個 誌士能人輩出、天下文人歸心的時期了。修類書也罷,賑災、治太湖也罷,無非是給官員、士人、百姓展示一個比前任更有作為的皇帝,一掃靖難時留下的陰霾。


    古稀之年的道衍依然是年輕時雷厲風行的性格,不幾日便到蘇州,見到知府虞謙傳達 了皇上旨意,析出了長洲、吳江、昆山三縣旱災最重,夏糧歉收,代表朝廷當日開賑,由 府縣官員具體落實。道衍謝絕了虞謙的挽留和陪同,帶著在府裏當差的遠房親戚姚繼等十 人喬裝出吳縣,奔吳江、昆山、常熟、嘉定、華亭、上海、武進、宜興、江陰,轉了一大圈。 局地乘馬,大多行船,走過橫塘縱浦、阡陌堤連的魚米之鄉,所聞所見莫不感懷,深深為 夏原吉的作為折服了。尤其在昆山,到處都流傳著夏原吉和袁複二人身體力行、與民工同 甘苦的許許多多趣事,秦漢以來以迄宋元,旌表之循吏賢卿也不過如此,“古之遺愛!”、 “古之遺愛也!”道衍一遍遍地默念著這幾個字。看來,朝廷選對、用對一個人,不惟是 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啊!皇上大可放心了。那一晚他住在延福禪寺,與小 師弟道行的一番長談更是把夏原吉的為人處世頌到頂峰。


    道衍的終點就是他的家鄉蘇州府的長洲縣了,當小船駛進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港灣, 駛進他幾十年來晝思夜想的家鄉時,道衍又一次感慨萬端,叨念著家鄉的親人和故友。


    元末,天下大亂,身為遊僧的他無以為寄,遂和幾個著名的文士宋濂、王賓及“北郭 十友”高啟、倪瓚等遊詩唱和,逍遙情致,寫下了“巷僻無車馬,閑扉掩薜蘿。籠馴傳信鶴, 池蓄換書鵝”的文士避世時的幽靜、空寂的無奈。六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宋濂、高啟、 倪瓚等於明初入仕,文人的桀驁又豈是太祖所容?或被殺或已老死荒丘,竟不知何人尚在?


    “去年折花寄鄰叟,今年鄰叟無何有。可憐見花不見人,腸斷東風繞花走。但願東風 休作惡,且使北人相與守。一枝送爾表情親,侑花得句何須酒。”他立於船頭,寄思念之情於東風,追憶與友人把酒言歡、切磋詩藝的情趣,可惜,時光不再。


    越近,道衍的心就越忐忑,他不知家中還有什麽人,更不知他們歡不歡迎他這個突然 歸來的遊子。船靠岸,年老的道衍取了皇上所賜的部分珠寶玉帛,一個人往家裏走來。他 不敢確信這個家是否還在,是否會接納他,為避免尷尬,靜悄悄的一個人最合適。他打發 姚繼等人到鎮上,以一種體麵的方式把其餘的珠寶散發給了鄉鄰和窮人。


    原吉治水後鎮子變化很大,疏通了排水,堤岸、道路加高,窪處的宅子也遷到了高處。 他依稀記得鎮子東頭自家那三間還算體麵的土房,打聽著拾路而上。見問是鎮東姚家,多數人待答不理,當年父輩行醫時那趨之若鶩的情景再也沒有了,他不大明白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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