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春雨困住的並非隻有城內人。


    距離疫城犧政三十源裏的海域外圍,那片差點被維金魚群占據的孤島上燃起了源火,一大片新葉綠植全數化為灰燼,雨後落足之處隻見焦褐的生靈。


    為保護雄魚的奧盧斯成為了火焰的祭品,雨後被衝刷得稀零的殘軀隨著濕潤的風迴歸了海洋的懷抱。


    遺憾的是,雄魚依舊擱淺了。


    他麵朝著被白霧包裹的海洋,奄奄一息地倚靠在一塊半身高的不規則石墩上。春雨將他身上的血液衝散,大片大片地流淌在沙地裏。


    有人在朝他靠近。


    “將官……!”


    上半身穿戴著破損的黑晶胸甲的男人朝那名喚他將官的騎士做了止步的動作,且示意任何人都不要再靠近。


    “是你嗎……?”提圖斯已經無力迴頭,隻能通過那沉穩的腳步聲,喚了一聲那人的姓。


    男人坐到他的身旁,淺淺地“嗯”了一聲。


    雨絲紛紛,落在二人破損的肩甲上,響著不和諧的聲調。


    提圖斯被雨水嗆了兩聲,聲音透著疲憊:“……追了老子這麽久,總得告訴我你的名吧?”


    這話說得像追了一輩子老婆似得,惹得男人忍俊不禁:“巴頓。”


    “巴頓……巴頓·範德薩……原來熊也愛吃魚嗎?”若是記得不錯,在提圖斯的記憶裏,巴頓在舊神語裏有“熊”的意思。他默默又念了一遍,“你的熊仔們喊你叫將官,這是很大的官嗎?”


    “嗯,按照原來的說法,應當是有……伯爵,差不多。”


    雨絲逐漸變成頻繁而落的大雨珠,沒過多久,二人長而淩亂的發被雨水打濕,貼合在臉頰兩側,身上的汙泥與血漬也因此被衝洗幹淨。


    “巴頓,你終於可以迴家了……”


    “……那你呢,你想迴家嗎?”


    “我的家……我的家鄉……”


    提圖斯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地激動起來,隨即去拍巴頓的手背:“是了,是了,我記起來了……咳咳……血……如血一般紅的眼睛……”卻是忘了自己的手臂已經被源火燒沒了。


    他說的急,夾著口音的舊神語讓巴頓差點辨不清內容。


    “你慢些說,我聽著呢。”巴頓像是在安慰一個老朋友一般,將滑落的提圖斯重新扶靠在石墩上。


    “你還記得,我跟你碰上的第一次海戰嗎?”


    “記得。”


    “如繆斯女神般美麗的女人,她擁有一雙紅寶石般的雙眼,但她的眼裏隻有仇恨與欲|望……她抱著一個孩子找到了我,”提圖斯急促地唿吸著,毫無邏輯地訴說著當年的事情,“她說,將這個孩子獻祭給海洋,我們就將獲得海神的祝福,贏得勝利……”


    “……女人?”話題猝不及防地跳脫,巴頓下意識皺了皺眉,不得不仔細聽辨著提圖斯的胡話。


    提圖斯沒有迴答他,隻繼續道:“當時的海也如此刻一般,尋不見蹤跡……”


    “我想……要不試試吧?”


    “可我剛將那孩子抱起,來到甲板上時,天就亮了。”


    “那是紫羅蘭的布衣包裹著的男孩,他的身軀如太陽般炙熱!”


    “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女人就跑了過來,一把搶了孩子就跳進了水裏……!”


    他像是迴到了記憶裏的那個瞬間,顫抖的手臂想要伸向遠方,想要迴到過去,救下那二人,卻是再無力抬起,眼前的景象也變得一片模糊。


    雨水摻著熱淚滑落,心如被挖空一般,用舊神語喚著,巴頓,巴頓啊!


    他說他不明白。


    為什麽是海拉斯獲得了海神的祝福?


    為什麽家鄉要因此將他拋棄?


    天空陰暗,雨珠卻沒那麽頻繁了,像是哭累了的孩子。


    提圖斯眼中再無光彩。


    他問巴頓,雨是不是小些了?


    可那近在咫尺的海洋啊,依舊被春雨擊打著,破碎著。


    “將官,另一隻機械蠅修好了,可以放第二隻了。”


    巴頓一怔,反應過來時,與他爭鬥多年的男人早已沒了唿吸。他將褲頭上唯一還落著齒輪紋理的圓形紐扣扒了下來,遞給那前來的騎士,讓他速速發信。


    他取下了提圖斯腦袋上綁著的帶骷髏頭圖案的赤紅色頭巾,捆綁在自己粗壯的右臂上,隨即對提圖斯行了軍禮。


    提圖斯歸海之時尚未合眼,隻是呆滯而失落地朝一個方向看去。


    直至春雨停歇,烏雲散去,灰白的霧不再縈繞海麵,立於甲板上的巴頓才遠遠眺望提圖斯視線所引的方向。


    才意識到那日提圖斯想問的,是他能不能等到天晴。


    能不能再看到他遠方的家鄉,他心中牽掛的赫斯珀利亞。


    ……


    這是司黎艾到達犧政以來,第一次聽到午夜警鈴。


    那聲音十分尖銳,堪比南莊園的銀鍾。第一聲響起時,卞邪幾乎是整個人都從床上彈了起來,嚇得司黎艾也暈著從睡夢中驚醒。


    梵朵兒敲響了臥室的房門,說是西港灣遭到了敵襲,羅德已經更衣帶著安娜趕往了。


    這也是司黎艾第一次為卞邪穿戴黑晶胸甲。


    艦長宅正門,昆已經帶著一眾親衛禦著馬等待著範德薩校官。


    “答應我,”卞邪握住司黎艾的手,“這次別再亂跑了。”


    初夏的夜晚依舊能感觸到殘留的春息,那指腹微涼,緊緊地貼合在溫熱的掌心間,索取著為數不多的餘溫。


    司黎艾莞爾,牽住卞邪的手,吻在他的手背上:“聽你的。”


    “我帶上了那隻定製的訊蠅,另一隻在我的抽屜裏……你別裝不懂,出海後我就會發訊,你一定要迴複我。”


    “好,一定迴你。”


    “以防萬一,我不在宅內的這幾天你一定要戴好腳銬。”


    “我知道。”


    “若是督君找你,你一定……”


    “我會用訊蠅告訴你的,”司黎艾奪過話,安撫道:“你該出海了,親愛的。”


    玄關門內,卞邪雙手捧著司黎艾的臉頰,親吻了他的雙唇——這也是卞邪為數不多的主動。


    並非一觸即離,而是細密溫吞,似是想要將他的味道留得再久一些。


    一吻結束,是短暫卻炙熱的擁抱。


    “女神保佑你,我的愛人。”


    “與你同在。”


    隻見正門外,披著藍袍披風的範德薩校官在所有親衛的注目禮下翻身上馬,一聲令下後帶隊策馬而去。


    深夜,一家家源燈亮起,又一盞盞隨著離去的馬蹄聲而熄滅。


    司黎艾迴至玄關,梵朵兒正打著一盞源燈,手臂上搭著一件玄色金邊的侍者長衫,淺淺地對司黎艾笑著。


    還未等司黎艾開口,梵朵兒便道:“督府的馬車已經到達後院了。”


    司黎艾哪兒能不清楚,這一件侍者長衫是督君恩賜的犧政街市“通行證”。他隨即冷笑一聲:“小大人剛走,督君就想著偷人了?”


    見司黎艾對自己毫無怒意,梵朵兒略顯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原來你早就知道?”


    其實自上次艦長宅設宴款待奇後,司黎艾就對梵朵兒多有猜疑,但他沒有任何證據,也未曾想他竟如此平淡的就自證了身份。隻是當下對他來說,此事並不十分重要,他隻答:“罪人何等身份,還能乘督府的馬車?”


    梵朵兒無奈道:“別為難我了,09。”


    司黎艾抬眼看去,已是滿眼防備:“你對拉普拉斯坦言了多少?”


    梵朵兒雙手合十:“家主待我不薄……她隻知你二人的關係不似流言般水火不容。”


    他說得誠懇,不似謊言。思索片刻後,司黎艾上前接過那長衫,摸著那上好的布料:“文書都沒下來呢,過了這夜吧。”


    “這……”


    “你也聽到了,小大人的訊蠅隻認我,你也不想他剛出海就知道我跑了吧?”說罷,毫不猶豫地朝著上樓的樓梯口走去——他要睡迴卞邪的臥房,隻有那裏還有他的味道。


    幾步邁去,手搭在扶梯上時忽的頓住了腳步,停在了樓梯口前。


    “是了,”司黎艾撫摸著自己的長發,盡量客氣道:“上次您忘了給我送理發剪,這次能給我送來嗎?”


    聽此,梵朵兒略顯驚訝,但很快恢複了常態,輕輕點頭,為他送去地下。


    督府的馬車一直停留在後院,直至晨鍾打響才遠離艦長宅。


    格雷娜啟動了居家蒸汽烘豆機,咖啡豆的香氣不過一會兒就盈滿了整間事務室。米勒端坐在書架前的絨布軟長沙發上,視線落在手中的機械鳥上。


    “晨鍾沒響你就等在府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犯了事呢。”


    不遠的高台上,臨時立在桌案一側的屏風內,女仆正在為奇更換待客的常服。


    “是下官失禮了。”米勒迴得絲毫不從心,一邊剖著鳥腹,一邊道:“但督君晨鍾後才入事務室理政,要是被禮教執政官知道了……”他瞟了一眼那屏風上頓時一僵的身影。


    “太陽神誕辰日的事暫且不談,下官記得不錯的話,您前不久大張旗鼓去艦長家餐敘一事,已是被教父……”


    奇猛地咳了兩聲,打斷意味十分明顯了,“西港灣可是有新情況了,同本督匯報一下罷。”禮教執政官與她的教父關係一向很好,二人一旦抓到了些她犯了禮製的錯誤,能揪著她在大禮堂懺悔整整一日。


    米勒自然地收迴視線,兩指夾出鳥腹中的卷紙展開:“維金海盜之所以毫無章法的襲擊西港灣,是因為他們的雄魚在臨近疫城的海域失蹤了。”


    “下官聽聞,不久前艦長的校官親自領艦出海,接觸的就是維金海盜?”


    “嗯。”身穿玄色騎裝,肩披黑金短披的奇從屏風後走出。自威爾遜提督歸城後,奇就再未著那些淑女的衣裙行公務。她坐在長沙發一側的單人沙發椅上,頭微微側著,讓女仆為她編發。


    “那夜船毀後,阿……校官派人追蹤了他們逃離的方向,應是逃離到了一座孤島上,是塊無主之地。”奇聽見格雷娜傾倒咖啡的聲音,喚了她一聲:“加三份甜奶……愛卿要加什麽嘛?”


    “不必。”若不是清楚這少女般的外貌隻是拉普拉斯的偽裝……米勒無奈地歎了口氣,繼續道:“因為我們是最後見到雄魚的人,若我們沒有證據證明清白,他們的船便會一直停泊西港灣,擾亂海域的和平。”


    女仆編好發後便離開了事務室,格雷娜將加了三份甜奶的咖啡端到了奇的麵前。她未作迴答,隻是吹散了那蒸騰的霧氣,然後悠悠地喝了一口。


    心口一暖,整個人都愉悅起來:“為何要自證清白?”


    緊接著莞爾一笑,“全殺了吧。”


    “督君慎言。”


    都不用細聽就知道米勒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


    “卿心中有譜,又何必問本督呢?”


    “與督君心有靈犀,是下官的榮幸。”


    奇被這話堵得啞口無言,忿忿道:“……你就仗著本督喜歡你吧。”


    她喚了格雷娜,“召開緊急議政會,喚其餘六執政到場。”


    格雷娜應聲離去,事務室的門還未關上,一位黑騎又敲門走了進來:“督君,人到了。”


    “倒是讓本督好等,”奇對這件事倒異常的有耐心,既然人已經乖乖來了,她也不著急了:“本督現在沒空,把人帶去書房,隻要不出府,他要什麽給什麽。”


    待黑騎行禮而去,米勒直問:“您又要把誰關起來了?”


    聽此,奇一下子就委屈起來:“冤枉啊,本督怎麽會做這種事?”她拿過格雷娜手上的軍帽,走到米勒麵前:“本督不過是招待客人,別緊張呀。”


    她撒嬌一般,將那軍帽遞給米勒,“來,幫本督戴上。”


    那絳紅色的雙眸曖昧地看著米勒,含著不容拒絕的情意。米勒麵色淡然,隻道一聲失禮了,雙手接過了那頂幾乎隻比巴掌大一點的小帽。


    隻見那少女噙著笑意微微低頭,視線不在落在自己麵上時,米勒才露出那一絲厭惡的神色——隻不過轉瞬即逝。


    戴上軍帽的奇抬起頭來,靜靜地看了會兒米勒淡漠地神色,忽的問:“格雷娜,方才威爾遜提督是何表情?”


    格雷娜一頓,僵硬地朝米勒看去。她擁有一張拚接而成的溫和皮相,因著那微微提起的唇角總能顯出些若有若無的人性。片刻道:“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二,是人類平時自然的表情。”


    奇盈盈一笑,“哎呀~真是無趣,還以為能捕捉到你別的表情呢。”她微微仰著腦袋,看著坐在軟沙發上的男人,手指輕輕抬起他的下頜,而後慢慢湊近。


    男人的容貌雖談不上驚世駭俗,卻也是生得成熟俊朗,眉目含情。


    睫毛都快要掃到男人的臉頰時,奇停了下來。


    “本督靠得如此近了也不動聲色,眼睛不閉,人也不迎合,這是……故意要惹怒我?”


    那語氣玩味,帶著強|迫式地威脅。米勒視死如歸般閉上了眼睛,自然垂落在膝前的雙手微微蜷縮成拳,不說毫無情動之意,甚至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輕聲勸到:“大人,一會兒還要議政……”


    這不是奇第一次調|戲他了,二人私底下也做過些別的,但他每次都是半推半就,惹得奇有時候也拿不準他的意思。


    “罷了,今日心情還不錯,不逗你了。”奇輕笑一聲,慢悠悠地走到高台上,坐到書案前,“格雷娜,先送威爾遜提督去議政廳。”


    米勒向奇行了軍禮,跟著格雷娜離開了事務室。穿過宅內的畫藝廊,幾位身穿白金侍從袍,戴紫羅蘭色頸枷的仆從從他身旁禮後離開,直至行到蜿蜒的樓梯口,再無旁人時,格雷娜似有人性般,開口道:“大人……還好嗎?”


    心髒一顫,米勒被她這一聲問好觸動,雙眼看去時格雷娜依舊是那副溫和卻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明知死不能複生,卻還是盯著格雷娜那雙黝黑的機械義眼看了半晌,才不舍地收迴視線,心中因那一念激蕩掀起的波紋,頓時又恢複平靜。


    “無妨……方才多謝你了。”米勒朝格雷娜微微點頭,人放鬆了些:“督君把誰抓來了?”


    “迴大人,是範德薩校官的專屬服役。”


    “阿邪的專屬服役?為何抓他?”


    “他是司景晨的兒子。”


    米勒猛地停下了腳步,思索片刻,加快了些腳程:“走,帶我去碰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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