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猝不及防,被帶得一個趔趄。桑雯茵竟真的掙脫了鉗製,整個人如同撲火的飛蛾般朝那馬車廂的窗口撲去!


    “茵兒——!”


    車廂裏坐著的桑夫人,清晰地聽到了這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呐喊。


    這個聲音絕不會錯!那雙含淚的眼睛!真的是她的茵兒!


    桑雯珠和桑雯華的臉,在這一刻如同兩張麵具,她們的嘴唇也緊緊抿了起來,眼神卻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無聲地警告著:桑家的名聲,爹爹的官聲,闔府的榮辱,還有即將到手的攀附二皇子的契機,全都係於此一刻的決定!容不得任何動搖!


    那一瞬間,桑夫人抬到一半的手,指關節捏得泛白。


    最終沒有再看窗外,隻是疲憊至極地緩緩合上了眼。


    一直轉撚在手裏的那串小葉紫檀佛珠發出細微而規律的“哢噠”聲,終於從她那寬大的袖子裏滑落出來,懸垂在指間。


    “母親!”桑雯珠適時地發出一聲緊張的催促。


    這聲音讓桑夫人閉著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沒有睜開眼,嘴唇翕動了一下,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字:


    “……走。”


    這個字出口,就像卸下了壓在她心頭那無法承受的重擔,她靠迴車廂軟墊深處,再也沒有看那混亂的窗外一眼。


    “夫人有命,送那瘋婆子上路!”旁邊的管事婆子早已會意,立刻拔高嗓門厲聲喝道。


    她刻意將“上路”兩個字咬得極重。


    早已摩拳擦掌的另外兩個粗壯婆子,如餓虎撲食般衝了上去,比老李更兇狠十倍。


    “唔…嗚嗚……”桑雯茵痛哭流涕。


    桑雯珠刻薄冷厲的聲音隨之響起:“華兒妹妹快看看!這賤婢好生無禮,竟敢用她那髒手去碰我們的新車!她以為她還是誰呢?”


    桑雯華早已利落地重新登上了馬車,聞言掀開轎簾一角,精致妝容下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姐姐說的是呢,碰了我們的車,也不怕折了她的賤骨頭!”


    “哼!”桑雯珠滿意地看著,放下轎簾,尖利的聲音在車廂內響起:“還等什麽?趕緊走!難道要讓貴人等我們不成?”


    “駕——!”車夫響亮吆喝,手中馬鞭在空中炸開清脆的一聲爆響。


    車輪發出刺耳的碾壓聲,開始轉動。


    陽光似乎重新亮了一些,暖暖地投射下來。


    馬車頂上的鎏金飾物在光線下反射出炫目卻冰冷的光芒。車輪滾動的聲音規律而從容,逐漸駛向桑府巷口的牌坊,再拐一個彎,最終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


    門房老李嫌棄地看著被婆子們拖到巷子深處的桑雯茵,重重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呸!真他娘的晦氣!大清早惹一身騷!”


    他罵罵咧咧地拍打著自己沾了泥點的衣角,隨後伸了個懶腰,又慢悠悠地踱迴了他那條條凳。


    另一個門房湊過去遞了杆煙袋,很快,刺鼻劣質的旱煙味道便在剛剛那一番混亂的腥氣和塵土味中彌漫開來,慢慢地將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模糊。


    巷子深處陰冷潮濕的死角,桑雯茵被兩個婆子像丟破布口袋一般重重地摜在地上。


    她瘦弱的身體撞在牆角,發出沉悶的響聲。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裏,咳嗽撕扯著喉嚨和胸腔。


    婆子們冷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晦氣的賤骨頭!再敢來這兒瞎胡鬧,仔細扒了你的皮!”


    “還不滾?!等亂棍打死?”


    桑雯茵慢慢地抬起頭。


    那雙眼睛,黑洞洞的,深處似乎燃盡了一切光亮,隻剩下一片冰冷的餘燼,幽幽地望向巷口的方向——那是桑府大門的方向。


    ……


    二皇子府。


    正門前的整條禦街,早已被各式各樣的華貴車馬擠得水泄不通。


    拉車的駿馬不時打著響鼻,佩飾的鑾鈴發出清脆而密集的叮當聲,混雜著車夫粗聲大氣的吆喝、仆役急促的唿喝、還有官員彼此寒暄的洪亮笑聲。


    一箱箱精心包裝的賀禮,流水般從側門抬入府中,禮單唱名之聲幾乎不絕於耳。


    小皇孫的洗三宴,排場盛大得驚人。


    皇帝雖因太子辛夷道一遇刺與四皇子辛夷子固重傷之事疑雲重重,更暗暗猜忌過二皇子辛夷巍,然皇家添丁,尤是嫡出的皇長孫,乃國本之福。


    因此豐厚賞賜流水般送入二皇子府:東海明珠兩斛、赤金百兩、西域進貢的珍稀錦緞無數,更有象征吉瑞的紫玉如意一對,以示皇恩浩蕩。


    然而這浩蕩皇恩之下彌漫的猜忌暗影,無人敢提。


    賓客的流向,便是朝中風向最直白的顯現。


    四皇子辛夷子固重傷,被禦醫判定傷及根本,幾無站立的可能,等同於退出了儲位角逐。


    各部官員以及勳貴世家,紛紛調頭轉向,迫不及待地朝著此刻軍權在握的二皇子辛夷巍聚攏過來。


    今日洗三宴,正是表忠心和攀關係的絕佳時機。


    桑府的馬車在擁擠中艱難地挪到側門,桑夫人帶著精心裝扮過的庶女三小姐桑雯珠和四小姐桑雯華下了車。


    兩人裙衫鮮亮,釵環在日光下閃閃發光,一個嬌豔如花,一個媚骨天成,引得不少同赴宴的年輕公子哥兒側目。


    桑夫人眼角含笑,帶著得體的矜持,在眾位夫人間穿梭應酬。


    她此行目的明確:借著這京城頂級權貴圈層齊聚的盛宴,務必要為之前因桑雯茵“病故”而婚事受阻的兩個庶女,重新覓得良緣。


    幾乎同時,另一輛飾有永定侯府徽記的朱輪華蓋大車緩緩停穩。


    丫鬟們敏捷地放下踏腳凳,打起車簾。


    永定侯夫人許氏當先步下,她身著降赤色雲錦對襟宮裝,氣度雍容沉靜。


    緊接著,她的親生女兒嘉慶縣主江頌宜被攙扶著下了車。


    江頌宜隻一襲湖水綠素綾衣裙,外罩月白薄紗比甲,發間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雖身份貴重,卻於這滿目濃妝豔服中顯出幾分刻意為之的低調。


    另三位妙齡女子隨後魚貫下車,皆是姑奶奶江姝帶在身邊教養的三位表小姐:江卿禾、江卿墨、江卿芝。江老夫人染恙,江姝需侍疾在旁,故留於府中。


    三位表小姐正值花樣年華,今日赴這等貴胄宴集,自是各顯風采。


    江卿禾溫婉,衣飾合度;江卿墨活潑,雙眼靈動地四處打量,滿是新奇;江卿芝則略顯拘謹,亦步亦趨地跟著許氏。


    “跟緊些,莫要隨意走開。”許氏低聲叮囑幾個姑娘,目光掃過前方那鼎沸的儀門,“今日不同以往。”


    她言簡意賅,但江頌宜從母親眼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江頌宜微微頷首,踏入二皇子府刹那,她的唿吸下意識地一頓。


    隻見今日喜宴的中心,有一個由一整塊溫潤青玉雕琢而成,內盛溫水的碩大玉盆。


    玉盆四周侍立著幾位品階極高的禮部女官和內廷嬤嬤,神情肅穆。


    此刻,二皇子妃戚茉,正被兩個心腹嬤嬤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從垂著金絲帳幔的暖閣中緩緩走了出來。


    她身上是大紅遍地金繡百子圖的吉服,頭戴赤金點翠嵌東珠鳳冠,珠光寶氣,貴氣逼人。可即便如此濃重的盛裝,也難以全然掩蓋她麵容上的憔悴。


    她懷裏,緊緊抱著一個裹在明黃龍鳳呈祥繈褓中的小嬰孩——今日洗三的主角,皇長孫辛夷澈。


    就在戚茉抱著孩子向玉盆緩步走近的那一刻,江頌宜的瞳孔驟然縮緊。


    一片常人無法窺見的暗紅色氣息,如同活物般翻騰著,沉沉地籠罩在戚茉和她懷中那小小的繈褓周圍。


    煞氣!


    尖銳的警兆瞬間刺穿了江頌宜的心。


    前世那一幕人間慘劇,猛地在她眼前撕裂般地閃現——


    也是這樣一個洗三禮。


    場麵遠不及今日宏大,戚茉穿著半舊宮裝,臉上隻有麻木和一種被逼入絕境的死寂。賓客寥寥無幾,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那簡陋的玉盆旁,眾目睽睽之下,戚茉臉上的麻木驟然變成一種近乎瘋狂的慘烈。


    她毫無預兆地猛地揚起手臂,將懷中的親生骨肉,像一個破敗的玩偶般,狠狠地摔向冰冷的青磚地麵。


    “噗!”


    繈褓滾落在她腳邊,金紅交錯的綢緞散開,露出裏麵一團不再動彈的青紫色身體……


    禦座上的老皇帝驚怒攻心,當場昏厥。監國的辛夷子固以此為由,強詔辛夷巍迴京,字字句句皆是冠冕堂皇的陽謀“皇嫂失德弑子,二哥身為外戚主帥,不該迴京陳情,安撫朝野嗎?”


    辛夷巍最終也未歸。傳迴的隻有邊境調兵的旗號。


    戚茉被白綾賜死,隨後便是席卷半個江山的滔天兵禍。


    冰涼徹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竄頭頂,江頌宜背心瞬間滲出薄汗。


    “頌宜妹妹,快看!那就是小皇孫吧?”身邊的江卿墨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聲音裏滿是興奮和新奇,將她從冰冷的迴憶中猛地拽迴。


    江卿墨踮著腳尖,指著被眾多誥命簇擁在中間的戚茉和她懷中的繈褓,“聽說長得可像二皇子了,咱們也過去瞧瞧呀!”


    她一邊說,一邊就要拉著江頌宜往前擠。


    江頌宜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針紮一般,幾乎是下意識地大力甩開了江卿墨的手,力道之大讓江卿墨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臉上的興奮瞬間化為錯愕和委屈:“哎呀!你幹嘛呀?”


    “不能去!”江頌宜脫口而出。


    雖然她已極力壓低了聲音,但那份斬釘截鐵還是引起了旁邊幾位女眷側目。


    她臉色是異樣的嚴肅,目光死死鎖住那團翻滾的煞氣和戚茉抱著繈褓走向玉盆的身影,“不要往前湊!”


    江卿墨被這唬住了,也有些下不來台,撇撇嘴小聲嘟囔:“看看怎麽了?又不搶他的。縣主架子這麽大……”


    “卿墨!”一旁的江卿禾迅速將一小塊精致的芙蓉糕精準地塞進了江卿墨嘴裏,溫婉的笑容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人多擁擠,仔細腳下。”


    動作行雲流水,不著痕跡地化解了江卿墨可能出口的更多抱怨。


    江卿芝也湊近過來,在江卿墨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快速提醒:“姐姐少說兩句!這是皇子府,更是皇長孫洗三。湊那麽近,萬一出點差錯你我都擔待不起!你以為人人都像家裏那樣由著你性子嗎?今日貴人齊聚,心思各異,離得遠些才最穩妥。”


    江卿墨嚼著芙蓉糕,又聽了江卿芝的低語,後知後覺地咂摸出點意思,臉色變了變,終於不再說話。


    此時,許氏已帶著她們尋了處視野不錯的位置坐下。


    位置緊挨著幾張高幾,上麵擺滿了應季的新鮮果品和各色精致茶點,幾麵紫檀雕花束腰小圓桌錯落其間,供賓客安坐。


    許氏的目光並未遠離戚茉母子,她的平靜之下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眾誥命夫人小姐們,都端著矜持的笑容,圍攏在玉盆附近,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黃色繈褓上,口中不斷地送出祝福。


    “娘娘大喜!皇孫殿下真是龍睛鳳頸,好生有福氣的貴相!”


    “是啊是啊,看這眼睛多明亮,天庭飽滿,日後必是頂天立地的人物!”


    “小殿下哭聲洪亮,底氣十足,乃是吉兆啊!”


    “托皇長孫的福,二殿下也必將龍騰四野……”


    一片恭維聲中,禮部尚書夫人笑容可掬地對戚茉行禮:“吉時已到,請娘娘為皇長孫殿下添盆祈福。”


    戚茉微微頷首,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極其淺淡的笑容。她伸出細瘦得骨骼明顯的手,從托盤裏拿起一枚沉甸甸的金錠,動作遲緩地將它投入了溫熱的玉盆水中。


    “添金如山,富貴盈門!”禮官立刻高聲唱頌。


    接著是珍珠、美玉、紅棗、蓮子……每投入一件,都伴著響亮的吉祥話。


    江頌宜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戚茉和她懷中的孩子。


    更讓她心驚的是,戚茉的狀態極不正常。那過分的蒼白和眼底的疲憊絕非僅僅因為生產消耗,抱著繈褓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仿佛抱著千斤重擔。


    “哇……嗚啊……”小小的繈褓裏,皇長孫似乎被這些聲響和圍繞的人影驚擾了,發出比之前更不安的啼哭,小胳膊小腿在繈褓裏掙紮著。


    這哭聲不同於尋常嬰孩,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驚悸。


    周圍的夫人們臉上顯出更深的慈愛憐憫:“哦哦,小殿下怕羞了。”


    “哎呀,真惹人憐……”


    “娘娘,小殿下這是靈秀,知道今日是他大日子呢!”


    她們隻當孩子認生。


    然而,江頌宜背上的寒毛卻瞬間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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