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番外愚情


    浮塵一夢,往事皆引——長樂


    紛亂的夢在腦海中匆匆閃過,最終消弭在記憶深處。


    長樂是在一個裝潢雅致的房間內醒來的,身上的傷不知是何人早已為他處理好了,隻是那仔細的手法和纏出的花結,倒像是個姑娘做的。


    他起身下榻,走到了窗台前望著清冷的素月。


    他不記得這是何處,也不記得許多事了,但他卻記得自己的名字。


    因為腦海中總迴蕩著一個溫柔的嗓音,喚他長樂。


    所以他猜測著自己的名字,大概是長樂。


    修長的手指撫摸過胸前的一小包東西,是藏在衣襟裏的,想來定是值得珍藏的,否則怎會置於心口處。


    於是長樂疑惑著解開了布包,裏頭是泥人的碎片,摔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但是他不知該如何拚合迴去,便隻好按照想象中的樣子,一點一點拚迴去。


    可拚出來的,卻隻有一個人。


    這個重新拚合好的小泥人的臉上蜿蜒著猙獰的碎紋,唯獨眼尾一點朱砂印十分顯眼,雖然有些褪色了,但並不妨礙。


    小布包裏頭還有些別的玩意,是一個小巧玲瓏的玉瓶。


    長樂抬手湊到鼻尖輕嗅,隻聞到了濃鬱撲鼻的甜香味,甜到有些膩人。


    隻聞了一下,長樂便將這個玉瓶擱置下了。


    他忘了此藥名為浮塵引,於是也就忘記了,那夜在佛堂前,自己是如何肝腸寸斷,痛到無法唿吸地被強製著飲下了此藥。


    屋子裏突然進來了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隻是眼尾多了顆淚痣。


    來人看到他拚合好卻不成樣子的泥人後愣了片刻,隨即笑得溫潤,可長樂卻覺得他笑得似是在哭一般。


    他告訴長樂,自己是他的孿生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


    此人告訴長樂,他不叫長樂,他叫江念遠,是他的阿兄。


    浮塵一夢,往事皆引。


    以前他是孤劍山莊大小姐的影衛長樂,如今他是江家大公子江念遠。


    江念遠自是信了,這是他的孿生弟弟,還能騙他這個身無錢財,前塵盡忘的兄長不成。


    於是他也就忘了,在飲下浮塵引後,是如何眼睜睜看著自己守了十餘年的小姐死得慘烈。


    殘卷有言,越是痛徹心扉之人便能忘得更幹淨,不會在憶起。


    看著時南絮的血浸染了那人白衣的時候,仰躺於香案下的影衛長樂闔上了鳳眼。


    闔眼之際,淚似是染濕了發鬢,然而也不重要了。


    小姐以為她說的那番話足夠讓他感受到徹骨的痛,可不是的,是眼睜睜看著她赴死的痛,激起了浮塵引的藥性,洗淨萬千悲痛。


    彼時秋日寒蟬淒切,竹影斑駁,眉眼帶笑的少女手持朱筆點於他眼下,說他以後便叫長樂,常伴自己左右,形影不離。


    為這一句長樂,長樂流盡了半生血淚。


    後來又過了幾年,阿弟同他講自己辭官歸隱,帶他一起隱居山林。


    也不知阿弟是從何尋來的這間屋子,雖然較他在京城中的府邸簡陋了些,但也別有一番野趣。


    隻是在踏進木屋看到那懸於房梁下的一串草編兔頭時,江念遠愣了愣,覺得有些滑稽可笑。


    這一串草編兔頭尾巴竟然還綴了一個銅鈴鐺。


    清風拂過時,便響起陣陣悅耳之聲。


    院中阿弟親手植的枇杷樹還綁了一塊同緣牌,隻是上麵的名字已經看不清了,墨跡被風霜雨打的褪去了不少。


    江念遠想著,阿弟許是有一位意中人。


    許多時候,江念遠發現阿弟都是在作畫,手執墨筆細細勾勒出窈窕的身形。


    有一迴,阿弟睡著了,江念遠便想著為他收拾好墨寶。


    恰巧吹過一陣風,將他手邊的畫吹落在地上。


    江念遠無奈地搖了搖頭,俯身去拾。


    卻在看到畫中人時,指尖頓住了。


    畫中人素衣釵裙,立於金桂樹下笑得溫婉如水,麵容陌生而熟悉。


    待到江念遠迴過神來,伸手摸索上臉側,指尖觸及一片冰涼的濕意。


    江念遠有些茫然地想著,自己為何會為一個陌生女子落淚呢?


    自那日之後,江念遠有了一個說不出口壓在了心底深處的秘密。


    他似是戀慕上了弟弟早逝的結發妻子。


    實在是荒謬,怎會因著一幅畫而心生波瀾,戀慕上一個早已死去的素未謀麵的姑娘。


    每當鎮子裏的媒人來說媒時,兄弟二人都推脫著,久而久之竟傳出似有龍陽之好。


    有時,江念遠坐在院中望著遠處似血的殘陽。


    他自然是不會知曉也不會想起,自己與畫中人所隔並非生死,而是十餘年廊下庭院中的一聲唿喚。


    “長樂。”


    江念遠隻會望著殘陽,歎一聲。


    如此情意,實在是愚鈍荒謬。


    江慕寒番外愛別離


    小公子的一生,注定顛沛流離,飽受別離啊——江慕寒


    這是五歲那年除夕夜,阿娘抱著他前去市集逛廟會,長街上香氣縈繞,都是身穿華服迎新的百姓。


    娘按照以往一般,抱著他去了寺廟中為兄弟二人求個平安符。


    寺廟除夕夜時格外多香客,但有僧人看顧著,倒也不必擔心有人敢擄走他。


    畢竟他可是江家最受寵的小公子。


    於是阿娘將他放在殿前石階上,囑咐他好生坐著。


    就在江慕寒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裏的香囊時,不知從何處走過來一個衣衫襤褸的道人。


    好好的一個道人,來這寺廟做什麽?


    那時的江慕寒還不懂,於是仰首看著來人。


    衣衫襤褸的道人看了他眼尾的淚痣良久,似哭似笑地說著,“小公子此生,注定顛沛流離,飽受別離啊。”


    恰好阿娘已經求完了平安符,出來要抱他,便聽到這麽個道人的瘋言瘋語,隻當是此人說話不幹淨,來咒自己的小兒子了。


    但阿娘縱然心中不悅,卻還是給了這道人一貫銅錢,打發他走。


    還嘟囔著此人淨會胡說。


    可如今想來,江慕寒覺得這潑皮道人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的。


    江家滅門那日,爹娘慘死於來人劍下。


    此為死別。


    而後阿兄不知所蹤,與他多年分離。


    此為生離。


    模糊的視野中最後就隻記得少女瑩白耳垂下輕晃的明月璫,有如珠玉。


    自打被送上皇帝龍榻險些成為孌童後,昔日江家天真爛漫的小公子江慕寒便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個雨夜。


    往後隻有備受朝臣百姓唾棄的東廠督主李寒衣。


    宮裏的日子這般漫長而寒冷,他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江慕寒都不願去迴憶了。


    可是從未嚐過甜有過暖的孩童,有朝一日嚐得甜頭,便會猶如飲鴆止渴一般,想要索求更多,再暖上幾分。


    可江慕寒清楚,這點暖意是他竊來的,如雲煙般難以握於手中,隻消一個不留神,便再也沒有了。


    七月二,是他的生辰。


    有時歲月長,連江慕寒自己都不記得了,可時南絮卻能記在心上。


    他知曉,長壽麵裏她下了藥。


    可那又如何呢,隻要是她親手給予的,便是毒藥封喉江慕寒也甘之如飴。


    於是素來陰鷙淩厲慣了的督主,在生辰這夜,咽下口中的長壽麵時,哭得好不傷心,猶如將要丟了糖的孩童一般。


    但這不是毒,她隻是想讓自己安然睡下一個時辰。


    意識消散前,江慕寒聽到那聲有如夢囈的感慨。


    “為我一個過客心傷,多不值當。”


    可江慕寒想告訴她,她怎能算得上是過客,他費盡半生周折,隻為能與她結為夫妻哪怕是片刻,也足夠了。


    為此,他不理會宮中人心涼薄,朝臣流言蜚語。


    她離開前,總歸是給他留了封信。


    然而在展開信箋時,江慕寒鳳眼中的淚止不住滾落而下。


    她的字跡娟秀,一封信,寫滿了墨跡。


    可終究是不公平的,她待阿兄,總是這般偏愛。


    半封信寫滿了她對他的憐惜,而下半封信卻囑托他照顧好失了憶的阿兄。


    模糊的視野裏,滾落而下的淚珠將手中的信箋墨痕暈染開,江慕寒倏地迴過神有些無措地試圖去擦幹淨汙開的墨痕,卻無濟於事。


    這般溫柔的人,為何卻能做的如此決絕。


    江慕寒不明白,他的阿兄江念遠也不明白。


    在看到佛殿前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時,江慕寒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繡春刀應聲落地。


    他有如牽線木偶般行至她身畔,奄奄一息的少女倒在江慕寒懷中,喉間是汩汩湧出的鮮血。


    她似是在說什麽,於是神色茫然的江慕寒俯身去聽。


    終究在模糊的氣音中聽清了她說的話。


    “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可情愛一事,又如何能說得上對不住對得住呢。


    江慕寒一直清楚時南絮對自己的愧疚,卻不知這愧疚是為多年前救錯了人生出的歉疚之意。


    辭官歸隱收拾行囊時,他從積滿塵埃的庫房中尋到了一個錦盒。


    江慕寒打開,看到了兩縷發絲用紅繩仔細地係在了一起,一如民間所言結發夫妻。


    四喜知道督主近年來多了個畫畫的喜好,隻是廢棄的宣紙無數,可見是如何畫他都不滿意的。


    這費盡半生周折的相逢與情愛,不過是簷下滴落在水麵中的雨,轉瞬即逝。


    那夜明月皎潔,江慕寒坐於屋簷上,指尖繞著那縷青絲,腕間紅繩木珠輕晃。


    恍惚中又迴到了二人初見的光景。


    那處小院中,金桂樹下花如雨,她素衣釵裙,手執錦帕咳得淚光點點地望著他,盈盈動人。


    明明看不見,卻好似穿過了半生淒苦寒冷,給了他一點微薄的暖意。


    耳畔似是想起了道人的感慨。


    他這一生,注定愛別離,尋不來半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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