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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上齊朗是尹韞歡計算再三之後才做的決定。


    在皇宮中,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就是了解上位者的脾性,紫蘇出身尊貴、大權在握,談不上什麽好惡,賞罰多付於宣政廳與內宮執事,可以說是很難親近與討好的,殺伐決斷時,能進言的也有限,以宮人來說,葉原秋雖有掌印之職,卻沒有資格進言,宮務上,趙全的話倒是十言九依。本來,尹韞歡是希望趙全能幫自己一把的,可是,明白形勢的趙全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得罪謝清?因此,對尹相的邀約,趙全委婉地推拒了。


    朝臣能進言的就更少,畢竟這是後宮事務,有資格的若非顧命大臣,便隻有皇上的太傅了——尹相要避嫌,謝清不落井下石已是萬幸,王家也是如此,方允韶從來是不關己事不開口,唯一與後宮利益不搭邊的隻有齊朗。


    更何況,皇宮哪有什麽秘密,即使趙全能管住宮廷的消息不外泄,也無法阻止宮人間的私語,尹韞歡也聽過一些,而她的祖父也曾隱晦地確認那些傳言的真實性,陽玄顥也曾在無意中與她說過,齊朗可以左右太後的心意。


    想了又想,尹韞歡還是決定冒險尋求齊朗的幫助。


    尹韞歡並不貪心,也很有自知之明,她很清楚,即使自己的家世已經很顯赫了,但是,在世族、在宗室眼中,尹氏是寒族這一點就足以讓她與後位絕緣了,她清楚,尹朔同樣清楚。


    不過,後位是一迴事,皇帝的寵愛是另一迴事,從一開始,尹朔就沒有指望過自己的孫女能夠成為皇後,他隻希望尹韞歡可以得到皇帝的寵愛,畢竟她已經入宮,隻有皇帝的恩寵才是她活下去的保證,這是後宮妃嬪的宿命,另外,這也是保住家族的希望所在。


    尹韞歡當然也知道,齊朗與紫蘇都隻是將自己的祖父當作擋箭牌,這是尹朔親口告訴她的。這種情況下,要齊朗幫自己,雖然還談不上與虎謀皮,但是也差不了多少。


    齊朗沒有立刻拒絕,顯然是心情尚好,想聽聽她怎麽說,卻未必真是有這樣的打算。


    “齊相,您認為本宮可以參與後位的爭奪嗎?”尹韞歡關上車窗,輕聲歎息,這是最簡單的理由,也是她最容易付出的代價。


    “尹昭儀,誰會買屬於自己的東西呢?”齊朗搖頭,後位不可能是她的,她這個理由太差勁了,讓他有些懷疑尹韞歡是否真的有才華了。


    尹韞歡暗暗歎了口氣,明白自己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齊朗怎麽可能算計不過她?


    這樣一來,尹韞歡發現自己原來想的理由都派不上用場了。


    “尹昭儀尚是待罪之身,臣雖有顧命之責,也須避嫌,臣請告退了!”等了片刻,齊朗便不耐了,他本來就不想介入後宮的事情,這次來,也是想評估一下這個才女的能耐,可是,他不得不承認,他很失望。


    聽到齊朗的這句話,尹韞歡更急了,想阻止,偏偏又沒有想到更好的籌碼,便是阻止齊朗離開,也是無益於事。


    該說是急有急智,尹韞歡倒真是靈光一閃,匆忙出聲:“齊相,您與謝相最關注的並非皇後之位吧?”


    齊朗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之色,心道:“看來她倒確是很聰明。”


    “不知尹昭儀有何見教?”心中這樣想著,口中卻很淡漠地問道。


    “齊相,本宮可以保證,皇長子不會由本宮所出。”咬牙道出唯一的籌碼,尹韞歡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


    以目前來說,後宮中,最得寵的是尹韞歡,若是她生下皇長子,倒確實是儲位的有力競爭者,這一點確實讓齊朗有些心動了。


    這樣想著,齊朗沒有迴答她,淡淡一笑,便離開了。


    “昭儀,齊相已經走了。”尚儀看到這一幕,出聲提醒主子,卻半天沒有得到迴應,不禁擔心地打開車門,隻看見尹韞歡一臉疲憊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昭儀……?”尚儀更擔心了。


    “何尚儀,你認為齊相同意了嗎?”尹韞歡輕輕地問道。


    何尚儀愣了一下,上車扶起主子,忐忑地迴答:“奴婢哪裏懂這些啊!”她是真的沒看懂齊朗的意思,這讓她有些汗顏,要知道,她在宮中已經待了幾十年,竟然看不出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的決定。


    “若是那麽容易就被人看懂,他如何能坐穩宰輔的位置?”尹韞歡笑著睜眼,安慰自己的尚儀,隻是明媚的笑容也難掩其中的苦澀。


    “主子,值得嗎?”何尚儀想到她方才的條件,也有些不安。


    “值得?”尹韞歡苦笑,“現在還談得上值不值得嗎?”


    她有得選嗎?


    她已經被軟禁十多天了,陽玄顥不曾過問她的狀況,紫蘇也沒有其它旨意,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尹韞歡感到恐懼,寒意已經透入骨髓之中,她很清楚,再拖上些日子,她之於陽玄顥就再無任何特殊意義了,畢竟,他本也隻是喜歡她而已。


    這才是太後的用意吧!


    隻要想到這一點,尹韞歡就忍不住顫抖。


    殺人不見血嗎?


    她不能不想到入宮前,家中延請的老尚宮語重心地教誨:“在宮中最可怕的不是刑罰,而是不見血的處置,太後娘娘更是擅長此道。”


    是啊!何必見血呢?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這種看似寬容的處置才會真的毀掉一個人!


    尹韞歡再次打了個冷戰,何尚儀這才發現,她的主子竟是滿身冷汗,手足冰冷,不由大驚。


    “昭儀,您怎麽了?”這樣恐怕會生病的。


    不出何尚儀所料,當天晚上,尹韞歡就發起了高燒,慌得服侍的宮人連忙請禦醫,但是,行宮中的禦醫並不多,又都是老得成精的人,哪裏敢去給一個待罪的宮妃請脈,推了半天,一個厚道人才說:“若是平常倒也無妨,現在要去昭儀請脈,沒有太後的諭旨,隻怕沒人敢去。”


    這是實話,“籠閉自省”,除了本來服侍的宮人,是不允許見任何人的,齊朗是顧命大臣,皇帝的事情,無論巨細皆可過問,可以不在此列,所以,他才會去見尹韞歡,禦醫卻是沒這個資格,也沒這個膽量。


    一語驚醒,宮人這才去稟告太後,趙全不在,葉原秋聽到這個消息,皺了皺眉,吩咐旁邊的一個宮女:“你領一個禦醫去請脈。”


    也算尹韞歡有幸,若是趙全,此時不便請示紫蘇,他必會淡淡地道一句:“等太後娘娘的旨意吧!”才不會去理這個事。


    紫蘇此時正在見齊朗,無論是趙全,還是葉原秋,都不會用尹韞歡的事情去打擾。


    不過,此時此刻,紫蘇與齊朗也正在談論尹韞歡。事實上,齊朗坐下後,紫蘇就提起他去見尹韞歡的事情,而且,眼中、話中充滿了好奇的興味,齊朗並不意外,卻忍不住好笑。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他讓宮人通知了趙全,隻怕他與尹韞歡說的每一個字,紫蘇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然這不是指責,僅僅是迴應,說明在他看來,她不應如此好奇。


    “你的感覺如何?”紫蘇笑道,同時伸手為他倒茶。


    齊朗微微皺眉,阻止了她的動作:“別糟蹋了好茶。”


    世族間的交際有很多講究,自然也就很多相應的才藝,世族的享受也是從中而來,紫蘇深得個中真意,唯有茶道,隻能算是差強人意,中規中矩之外,再無半點靈性,連謝清都嘲笑過:“你那不是茶道,是茶藝演示。”盡管以他狂傲的性子,同樣也無法精於茶道。


    齊朗是所有人中最喜歡茶道的,自然對她的隨意行止無法縱容。


    沒有急著烹茶,齊朗慢條斯裏地迴答她的問題:“擔得起皇後的職責,卻沒有皇後的器度。”


    這句話讓紫蘇愣了一下,這還是齊朗第一次如此明確表示對皇後人選的看法,正想再追問,卻見他已經專注於烹茶的每一個細節,隻能作罷,斂色正坐,不打擾他。


    直到小半個時辰之後,青瓷茶盅拿到手上,細品過一輪之後,紫蘇才再次開口:“景瀚屬意誰呢?”


    這個問題,紫蘇倒沒有指望齊朗會迴答,畢竟現在這個答案已經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了,但是,說出口,授人以柄的事,齊朗是不會做的。


    “立後從來依勢而行,太後不必在意別人的想法。”齊朗的迴答不出意料,卻又讓紫蘇不得不驚訝。


    “先帝一開始也並不想立您吧!”


    他不高興!——這是紫蘇對齊朗這句話的第一個反應。


    難得齊朗有這麽明顯的情緒表現,紫蘇的第二個反應竟是微笑,很愉悅的那種微笑。


    齊朗看到她的笑容,才迴過神來,臉也有些發燙,幹咳了一聲,才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必須在我離開前,立後,否則,尹相與隨陽必然勢成水火。”


    “你不會是擔心隨陽被尹相壓製吧?”紫蘇對他的話感到愕然,因為,她怎麽想,齊朗方才那句話都有這層意思在,而尹朔還沒有那麽大的能量壓製謝清的勢力吧?


    “很難說!”齊朗卻沒有否認,“我覺得,隨陽現在,手段是圓滑了不少,可是脾氣卻更大了,對倩儀表姐的耐心都不大,很難說,真的對上尹相,他能不能克製自己的情緒!尹相也不是等閑之輩,真被他抓到隨陽的錯處,說不準還真能讓隨陽翻船。”齊朗很認真地分析,卻也忍不住搖頭。


    紫蘇對他的分析也是認同的,謝清可以說是太過順遂了,從謝家長孫到議政宰輔,他就沒受過什麽挫折,或者說他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因此,他們都無法保證,謝清在麵對尹朔的全力出手時,可以常心待之。


    “我會考慮這件事的。”紫蘇答應,不過,跟著便一臉似笑非笑地問他,“你的心情不好嗎?還是想起了什麽?”


    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直接而且忽然地轉到這個話題上,齊朗一時無言以對。


    紫蘇一點都不著急,對答案也不是很執著,隻是想知道齊朗會如何迴答她。


    “心情是不好,也的確有些感觸。”齊朗笑得無奈,迴答卻十分平靜。


    紫蘇揚眉,不安又不解地看著他的眼睛,齊朗仿佛被她的神色吸引,眼中閃過一絲迷戀與茫然交織的神采,伸手撫上她的臉頰。


    “你我這麽大的時候,可曾算計過自己的感情?”齊朗輕聲歎息,“尹昭儀卻已經有那樣的覺悟了!”


    十二歲,事實上,尹韞歡的年紀還不到十二歲!齊朗確實在心裏為此感歎過,無論是他,還是紫蘇,亦或是謝清與其他人,十二歲的時候,絕對都不曾想過用與自己感情相關的事情為籌碼,畢竟那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


    尹韞歡這麽做,無論有沒有用,齊朗都不得不對她另眼看待。


    “你是誇讚她呢?還是不滿意?”紫蘇輕輕地覆上他的手,迴應他的話語,語氣並不在意。


    齊朗對她的迴應報以微笑,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


    “我隻是想確定她會不會成為尹相的臂膀。”微笑著,齊朗對紫蘇解釋,“目前來看,還差得遠呢!”


    紫蘇看著他,聽著他的話,眼中有難掩的愉悅之色,齊朗不由執起她的手,卻又停了一下,想起未說完的話,搖了搖頭,將話補完:“就連她對陛下的影響力,我都認為,我之前是高估了!”


    “若不是皇帝的心境有變,你便是正確的。”紫蘇聞言,稍稍斂色,認真地迴答了他一句,同時頜首表示同意。


    除非陽玄顥已經可以控製自己的情感,否則,他這麽多天對尹韞歡不聞不問的態度已經表明,尹韞歡對他既非無可取代,更非不可或缺。


    陽玄顥從來都學不會控製自己的情感,也可以說,陽氏皇族從來都不會壓抑自己的情感,他們可以對喜歡的人縱容寵愛,甚逾自己的生命,也會對厭惡的人冷酷殘忍,即使挫骨揚灰也難消心中的憎恨,從太祖開始,陽氏族人可以隱忍一切不公平、不公正的事情,隻為日後的一飛衝天,卻永遠都學不會隱藏自己的感情——明知道夏家的支持對自己的帝業霸圖至關重要,元寧太祖仍然在大戰前夕迎娶順淑皇後;明知道永寧王足以左右世祖的任何決定,身為嫡長子的唐王仍然會對夏祈年口出不遜之辭;明知道康仁太妃容不得忤逆,殷鑒猶在,睿宗皇帝仍然停進中宮箋表,將嫡子寄養別宮——陽玄顥同樣如此,否則,他當初不會對紫蘇與齊朗的事情反應那麽強烈,選擇那種最尖銳也最糟糕的試探。


    “陛下的確欣賞她的才情,隻是,陛下並不喜歡親近心計過重的人。”齊朗笑道,“尤其是對他用心計的人。”


    謝遙當年教導他們:“侍上唯忠,待之唯誠。”對一國之君用心計是最愚蠢的行為,因為,沒有一個帝王會喜歡總在揣摩自己心思的人。因此,雖然揣摩上意是必要的,但是,也是危險的,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所以,謝遙將“忠、誠”作為第一戒條。


    陽玄顥也許還沒有察覺,對於機心過重的人,他有著本能的戒備,但是,齊朗與謝清都有所察覺,因為,在所有太傅中,陽玄顥最親近的是從來不涉朝政的方允韶,正因如此,齊朗與謝清都很注意在陽玄顥的麵前的言行,至少在與他的言談晤對中不露機心計算。


    “沒有人會喜歡整天算計的日子。”紫蘇歎了口氣,“但是……皇帝還是太任性了。”陽玄顥這種無意識的反應會讓他自厭,也讓他始終對皇帝的職責充滿猶豫與不自信。


    齊朗點頭,隨即又想起什麽似乎的淡淡一笑:“可是,陛下很聽話。”一直以來,陽玄顥都很聽從教導,無論是母親還是太傅,隻要將要求明確說出,他都會絲毫不打折扣地遵行,尤其是對於自己的母親,陽玄顥的態度一直都是敬服的。


    紫蘇沒有笑,反而白了他一眼:“這種話不用你說!”


    齊朗低頭笑了笑,知道紫蘇是說他前後矛盾,前麵還說立後由她看情況決定,繞了半天,卻還是要她按他的希望來決定。


    紫蘇的神色是不滿,其實倒有大半是在演戲,想讓氣氛輕鬆下來,她並不想與齊朗談什麽沉重的話題,而之前的談話已經超過了,再說,齊朗將話題生硬地扯到那麽遠的事情上,明顯是不想談白天失態的緣由,這種態度已經讓她猜出三分,她也同樣不想再提那些事,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就配合著齊朗,往他期望的話題上轉了。


    “立謝紋就謝紋吧!”紫蘇用力握住齊朗的手,“總要讓表哥有所得,不是嗎?”


    後一句話,紫蘇是以調笑的口吻說出的,卻是最現實的考量,在朝堂上,紫蘇已經與尹朔對立,於公於私,她都不可能再與謝清衝突,那麽用後位安撫謝清便是最好的手段。


    當然,這些是理智的考量,如果深究起來,在齊朗否決尹韞歡的時候,謝紋便已經被推到了長和宮的門前,無論有多少理由,之於紫蘇,那些都隻是宣諸於口的話語,真正的原因永遠都隻會在心中。


    譚慶秀在隨筆中說:“非文貞,則孝儀無私,無私量,則張侯未有權重之威,三省約束盡廢,乃至臣乘君,聖清三百年製度,毀之未逾十載,此皆孝儀之罪。”陳觀的評語是:“婦人之心!”文貞為張翊君的諡號,而聖清一朝,無軍功不封公侯,文人封侯,唯張翊君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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