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遠是個倒黴催的。


    平時從來不玩遊戲的人,想著放鬆心情買個最火的遊戲頭盔試試,結果一腳踏進無底洞,稀裏糊塗進、稀裏糊塗出,中間受了多少傷,說起來就要噴眼淚。


    雖然網名叫“能活活,不能活死”,但是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剛把頭盔丟進櫃子裏吃灰,暗暗發誓再也不碰這邪門玩意兒,第二天就在一籌莫展的現實工作裏碰到了遊戲中的隊友。


    隊友興致勃勃,簡單解釋前因後果,庫嚓一下套上遊戲頭盔,熱情邀請說,哈哈,正好,一起進遊戲找線索唄。


    陳知遠瘋狂搖頭,表示小命要緊,莫開玩笑。


    隊友拍拍胸口信誓旦旦,活潑開朗地露出閃亮的白牙:“沒事,我玩了多少次了,一次沒死過!”


    陳知遠跟極限運動愛好者沒有共同語言,扭頭就跑。


    沒跑出兩米遠,頂頭老大一個電話打過來,說這個報道不能再跟進了,很複雜,你不行,撤。


    陳知遠不樂意了,撤什麽撤,這可是自己第一迴獨立做長期報道,必須要開個好頭。


    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她擼起袖子就迴頭了,惡狠狠道:“站在此地不要動,我去拿頭盔!”


    所以就進來了。


    玩了不久,發現,啊呀,向陽和陸行舟也進來了,也算是老熟人,安心安心。


    雖然被異化的小孩子嚇個半死,但她還是保持基本樂觀。


    “情況有點嚴峻。”


    直到派發完飯菜,魏成拉著她到外邊討論對策,皺著眉說了這麽一句話,她才垮下臉,發了瘋:“呔,何出此言?”


    “首先,這裏的成年人不是好人。其次,這裏的未成年也不是好人。”魏成一拍手,“又與全世界為敵了。”


    陳知遠眉頭舒展:“不是一早就做過心理準備了嘛。”


    魏成撓撓頭:“我覺得這迴會更好玩……”


    陳知遠立刻警惕了:“什麽話什麽話什麽話?”


    “就是……虛與委蛇?”他做了個太極推拉的動作,憑著小說家的文學素養擠出個成語,“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心知肚明卻不說,相互演,相互瞞,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我很少遇到這樣要演戲的副本。”


    “……”陳知遠悠悠凝視遠方,呢喃著道:“沒有共同語言,嘖,沒有。”


    “?”


    ——


    一聲堪比爆竹的巨響,預示著夜晚劇場的徹底開幕。


    門鎖響動,打開,幾個麵部開裂的孩子擠進宿舍。


    “今晚不要鬧太大的動靜。”


    宿管明顯溫和了許多,甚至小心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把孩子輕輕地送進去。


    啪嗒。


    門關上了,但沒有鎖。


    什麽東西裹上一層朦朧的黑色都會莫名染上未知恐怖的氣質,更不要提詭異本來就是恐怖的東西。


    “小舟,你還被關著呀?”


    其中一個孩子開口了,他聲音脆嫩,毫不掩飾幸災樂禍。


    “沒電了。”另一個孩子試了試開關,發現不能開燈,懊惱地嘟囔著。


    幸災樂禍的人往前走了幾步,陸行舟更清楚地看到了他滴淌著粘液的臉,那地方有毛茸茸的菌類在生長,黃綠色的。


    腦袋鼓脹得很大,是平時的兩到三倍,可脖子又比平時要細弱,頂著這樣的腦袋仿佛隨時都會斷掉,再從斷裂處爬出嶄新的怪物。


    “明天中午就可以走了,好期待呀。”


    他們輕快地爬上自己的床鋪,又似乎忘記了對同伴的提防與猜疑,毫無顧忌地聊起來,並不把情報藏著掖著。


    “但是隻能帶一個,最多兩個。”


    “不不,有可能是三個呢?”


    3號床反駁。


    “一次性領養三個?哇!”2號床很憧憬,拍板決定了,“那就是三個吧,他們明天中午會領養三個。”


    陸行舟在鉛筆和美術刀之間選來選去:“不先洗個澡再睡覺嗎?”


    頓時沒有人說話了,變得極端寂靜,無形地豎起一道遮擋的結界。


    他的聲音就這麽迴響在窄小的宿舍裏,然後空蕩蕩地落下,像一隻幹癟的垃圾塑料袋,撲簌撲簌地被丟棄了。


    沉默。


    沉默。


    誰忽然嗤嗤地笑了,打破窒息的氛圍,命令著說:“你不許講話,我討厭你。”


    用的甚至是“我”,而不是“我們”。


    他們是很天真的,很純粹的,既有著惡毒的壞心,也有能讓人一眼看透壞心的透明。


    他們被欺負會難過傷心記仇,欺負別人卻覺得本該如此,不會共情與投射,理直氣壯到完全不虛偽不掩飾的地步。


    “我”討厭你,你就要閉嘴。都不需要向外尋求一個小團體來獲得道德支撐,“我”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無論怎麽幹都是道德的,“我”開心,“我”喜歡。


    有些家夥總是很欠打。


    陸行舟於是把鉛筆和刀都抓在手上,根據聲音的方向選擇了3號床,握住梯子開始攀爬。


    “你們都吃了嗎?吃得挺飽的吧。”


    他爬到了床上。


    3號便把被子拉到鼻子,惱火道:“你怎麽還在講話?”


    陸行舟把他的被子拽下來,笑道:“我不要聽你的。”


    兩隻猩紅的眼睛發出滲人的光,詭異惡臭的涎液滴滴答答地掉在床褥上,麵中裂縫的血肉一鼓一鼓,像心髒在跳動。


    陸行舟氣勢一強,它的氣勢就微微弱下去,沒有那麽囂張了。


    “剛才有很大的聲響,怎麽迴事?”


    陸行舟明白還沒踩到它的底線,若無其事地聊著天,順便低頭擺弄起鉛筆最牢靠順手的抓握方式。


    真可惜,沒找到。


    “……死了。”


    孩子的嗓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粗啞難聽,也漸漸不似人語,像來自深淵的音節。


    “死了,殺的,嗬嗬。沒看見。”


    它笑著,抬起頭來。


    噗嗤一聲,眼睛中間插入一把美工刀,濃厚的漿液四濺。


    笑容凝固了。


    “你可能不知道——”


    陸行舟撲上去壓住小刀,順著它的裂縫往裏插,幾乎要撬開它的臉,像撬開牡蠣。


    “我從早上餓到現在。”


    白色的堅硬麵皮飛了出去,奔湧的紅色液體同時噴濺而出,在天花板上奮力灑下血腥的印記,又滴到地板和椅子上。


    陸行舟的臉也幾乎要開裂了,複眼裏密密麻麻的組織在眼球當中彌散,外骨骼攀附上小臂的位置。


    即使這樣,他也小心地控製自己異變的程度,不要損壞那層脆弱的皮。


    3號像彈簧那樣跳起,頂到低矮的天花板顧不上了,刀子全部沒入臉部也顧不上了,鋒利閃著寒光的爪子狂亂揮舞。


    憤怒的低吼在仄閉的空間響起,不像陸行舟的待遇那麽差,而是引起了一連串的迴應。


    它激烈地撕咬,水蛭般將口部深入血肉,尖銳的犬齒連帶下陸行舟大塊皮和肉。


    大麵積裸露的傷口沒有骨頭,裏麵是蠢蠢欲動的節肢。


    眼下的情況稍微有點超出預料了。


    他的人皮。


    陸行舟揚起了拳頭。


    詭異冷不防挨了暴躁的一拳,力道之大,簡直揍扁了半張臉,骨頭和牙齒內嵌進去。


    刺骨的疼痛從身體各處升騰而起,血色迷蒙中透著腐臭的味道。仿佛是錐子是鑿子,從指尖開始把長長的鐵釘刺入四肢百骸,無法甩脫。


    ……他不想被破壞的人皮。


    3號那深紅的瞳孔驟然縮緊,倒映著對方獰惡的、扯咬出自己喉管的臉。


    ——


    冷清漆黑的走廊。


    “陽陽?”


    小女孩兒就這麽孤零零地站在宿舍外麵,雙手背在身後,抵在門上。


    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也垂下來,遮住了表情。


    “老師?你好啊。”


    聽到有人在喊,她抬起頭,靜靜地微笑,在藍色月光下的臉有點蒼白,也有點裂縫。


    深深的眼窩凹進去,眼袋浮現青黑的顏色,這些都帶來不屬於孩子的萎靡頹廢,也帶來一絲危險的氣息。


    男人滿頭是血,驟然從奔跑中停下,想要穩住唿吸又沒辦法做到,狼狽地嗆咳著問:“咳咳,你、你為什麽在咳,外麵?”


    “為什麽在外麵?”


    向陽眯著眼睛,好像在想借口,而背後的門發出了猛烈的撞擊,差點把她撞飛出去,不過她死死地抵住了。


    “哐啷!哐啷!”


    在並不寂靜的深夜,也很令人膽戰心驚。


    “我出來找東西,找我的發卡,紅色的,圓圓的。”


    她慢吞吞地說,說一句,頓一句,似乎是在思考。


    雖然這個爆炸頭又暴躁腦子又笨,但向陽還是希望對方好好接,畢竟她的演技也就那樣。


    她剛才試過,一旦被別人揭穿真麵目,詭異們就連層人皮都沒了,陷入徹底瘋狂。


    他要是接不住,破了功……向陽頓了頓,想,她就有詭異裝扮限時體驗卡了,搞不好還能加餐的。


    就在此時,兩道有力的奔跑腳步快速靠近,急促而殺氣騰騰,就像窮追不舍的林中野獸。


    “野獸”們趕到了現場,一個拿著鐵棍,一個拿著菜刀,急刹車停了腳步。


    向陽微微詫異,對他們扯起笑臉,假裝是第一迴見麵:“叔叔阿姨好,我是陽陽。”


    陳知遠沒想到在這裏會跟她碰上麵,把帶血菜刀藏到身後,不知所措地張張嘴:“啊……呃……”


    她繼續問:“你們在幹什麽呀?咳!”


    畢竟不是真的小姑娘,學幾歲孩子說話,嗓子捏著捏著就膩得慌。


    “玩遊戲。”老師快速地接上了,“親愛的,我們在玩遊戲,貓抓老鼠,你們也經常玩。”


    “晚上玩遊戲呀?”


    背後又是兇狠的撞擊,老舊的門已經不堪重負了。


    向陽把雙腳蹬在地麵,笑著說:“他們裏麵好像也在玩遊戲,男生就是這樣,不用管他們。”


    老師略微放鬆下來,柔和地說:“是,是這樣,陽陽,你先迴宿舍吧。”


    “我要找發卡呢,找到就迴去,不瞎跑的。”


    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撓了一下臉,臉部掉下幾塊碎裂,露出鮮紅的內裏:“你們快走吧。”


    這話是跟魏成和陳知遠說的。


    話音剛落,向陽旁邊的宿舍門轟然倒塌,大量灰塵之中,幾個已然不成人形的姑娘相互糾纏著翻滾而出。


    望見有人,其中一個短促地尖叫起來,放開插入同伴腹部的手,在爛成坨的臉上費力地擠出類似笑容的表情:“叔叔阿姨好,老師好。”


    向陽隻能歎氣,對著魏成和陳知遠投去愛莫能助的眼神。


    “拋接球。”她幫著自己的舍友找借口,“它們想玩這個,可能沒控製好力氣。”


    有個舍友已經死了,軟乎乎的稀爛半截癱在地上,其他詭異就把這隻勉強藏在背後:“對,對對。”


    老師已經冷汗津津了,汗水刺痛傷口,卻還要為了小命心照不宣地演下去。


    “大晚上的,熄燈時間!你們怎麽還敢玩遊戲!?”


    他強撐著嚴厲,最後的結果是色厲內荏,不得不揚起前不久才拿到的戒尺。


    詭異們紛紛震顫起來。


    顯然它們確鑿地認為自己下作的競爭手段和可怕的身份沒有被更多的人拆穿識破,那麽當然要在老師和領養人麵前表現乖順,越乖順越好,畢竟這意味著被領養的可能性更大。


    假如被識破了呢?假如領養人不是要養自己呢?


    拜托,當然是吃掉,還能有什麽選項啊小傻瓜。


    老師吃掉了,馬上就會有新老師補充上來,它們繼續偽裝,被識破,那就再吃,生活是個巨大的循環。


    領養人也是這樣的。


    害怕了演不下去了不想養了,那就吃掉。


    選了別人不選自己,那也吃掉。


    “不要對孩子們這麽兇,老師。”


    魏成也早早放下了鐵棍,誠懇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正是愛玩的年紀,可能白天沒有什麽消耗,晚上就精力旺盛。”


    他們三個人類,姑且算是三個“人類”吧,剛剛還殺得不可開交,你砍我我砍你,現在放下武器和平共處地扯起謊來。


    陳知遠都沒眼看那一坨一坨的肉堆和碎屍,呻吟而無望地誇讚道:“啊……真是可愛的小姑娘。”


    “您喜歡小女孩嗎?”老師抓住了漏洞,大聲說,“不錯不錯,也許小女孩更體貼,更喜歡媽媽!”


    向陽壓製著的木門撞擊聲更猛烈了,除了低吼和慘叫,還有夾雜的尖嘯。


    “您喜歡女孩嗎?會帶女孩迴家!?”


    向陽感覺自己躺在被巨浪掀翻的木船甲板上。


    “當然不一定!”魏成爽朗地大笑起來,掂量著鐵棍,拍拍老師的肩膀,“照你這麽說,男孩會更喜歡爸爸,我豈不是要選男孩了?”


    “誰說得準呢,不過大人都喜歡乖小孩。”老師跟鐵棍拉遠了距離,“乖小孩現在應該幹什麽?”


    “睡——覺——”


    詭異們拉長了聲音,勉強又勉強地捏出了人形,拖著自己迴去宿舍,還把倒塌的木板潦草地裝迴原位。


    ……這不是挺理智的嗎?不準備把我的頭擰下來了?


    向陽默默地吐槽,用腳跟踢了踢身後門,得到的不是撞擊,而是一串輕快的敲擊聲。


    她從口袋裏掏出紅色的圓發卡,一板一眼地驚訝:“原來在這裏啊……”


    還沒說完話,門後伸出隻漆黑的爪子,一把將她拉了進去。


    跟小石子投進井水似的,小聲的一咕嘟,就沒了影子。


    陳知遠和魏成差點抄家夥上去救人。


    “我沒事。”向陽把門打開縫,瞳孔露出一條線,快速道,“叔叔阿姨老師再見。”


    啪嗒。


    老師也不糾結女生進男生宿舍的問題了,在門縫閉合的一瞬間向走廊深處衝去。


    他實在比一般人矯健得多,可是遇上了魏成和陳知遠。


    魏成通關的遊戲數不過來,身體數據提高了不止一星半點,這次副本也沒被憋屈鎖定住,總算能大展身手。


    陳知遠的數據沒那麽好,不過勝在下手夠狠夠快,在老師尚未表現敵意的時候就一菜刀劈過去了。


    哆嗦歸哆嗦,不過一想到死的是npc而已,就舒坦多了。


    嘿嘿,能活還是活嘛。


    ——


    “你是不是有點吃太多了?”


    向陽摁著陸行舟的肚子,把從切口漏出來的某些身體部位再塞迴去。


    陸行舟:“三分飽。”


    這頓早餐味不美價不廉,分量少少還辣嘴。


    幼小的皮囊已經被撕得七零八落丟在一旁,望著眼前這個黑漆漆的翕動灰色翅膀的怪物,向陽居然還覺得有點親切。


    本體高壯修長,向陽又縮水成發育緩慢的小不點,體型差一下子拉得巨大。


    陸行舟翻動足肢,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抱比較好,好像對著新生兒一籌莫展的無經驗的成人。


    向陽攀爬上陸行舟的頸窩,被硌得關節疼,就刺溜滑下來,盤腿坐上他的掌心,動了動,發現還不錯,便催促道:“好了,走吧。”


    陸行舟沒動,她抬頭,跟燈籠似的複眼對望:“幹嘛?”


    無數小塊組成的視線裏,有無數個小小的向陽。


    那麽一點點大,伸出來握住自己的爪子尖的手,觸感像,好像稍微戳一下就會破了。


    嗯,之前還不覺得,現在這麽看,她的確是很小很小的。


    陸行舟恍然地想,工頭把她賣出去的時候,她幾歲?


    七歲?八歲?也是就這麽點大,有著黑眼圈的,營養不良的樣子?


    就像一隻老鼠的崽子,皺巴巴的,沒有力氣,也沒有多少價值?


    怎麽折的胳膊,怎麽跑出來的?


    當時你的機器媽媽去了哪裏,你又是如何在群狼環伺裏把自己搶救出來?


    小小的孩子跑了多遠的路,心裏有多仇恨,才拖著斷臂也要放火,放得玉石俱焚?


    在【燃燒小鎮】的結局裏,烈火映染的那張臉浮現出來。


    毀滅性的紅橙與冷漠的黑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融合在同一個人的疲憊麵龐上。


    這張疲憊的臉,又與麵前的臉重合起來。


    陸行舟用下巴去蹭她,把向陽蹭得差點栽倒。


    “喂!”


    她哪知道陸行舟現在還有心思傷春悲秋,要是知道了,會罵他神經病。


    一骨碌爬起來,向陽不滿地捶陸行舟的下巴:“你注意點我!”


    還有點疼呢。


    陸行舟想捏捏她,又不敢捏,就這麽捧著。


    得感謝複眼不能表露很多情緒,不然滿身血漿又飽含憐愛與濕潤的詭異真的會很詭異。


    ——


    不久,陳知遠和魏成又從走廊深處瘋狂地跑迴來。


    身後,一群豬頭屠夫和壯碩保安窮追不舍。


    爆炸頭很想大喊兩句“給我殺了他們”,怕吵出孩子,遂作罷,化不甘為動力,無聲地埋頭衝在追逐群的最前麵。


    但他忘了腳步聲也在隆隆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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