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開門進來時父母正在看電視劇,聲音很大,兩人在說笑,看似閑聊,其實又是在拿他和鄰居或者親戚家的孩子比較。


    賈瑞垂眸,那股難捱的感覺重新衝上心頭,頭腦有些發暈,煩人得很。


    “迴來了?”賈父賈母沒分出半點眼神給兒子,對‘兒子有今天的成績該歸功於誰’這個話題暗自較勁。


    賈瑞安靜地聽著,換好鞋後自顧自地在他們對麵的位子坐下。


    平時兒子一向笑著進來,這次反應平淡,賈母下意識地皺眉,不滿道:“去哪兒了這麽晚才迴家,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會擔心啊?”


    方才還在較勁的夫妻倆此刻統一了戰線,一致把中心點對準了賈瑞。


    賈父麵色嚴肅,適時開口:“你媽說得對,你一個男孩子放學不迴家去外麵瞎混什麽?”


    賈瑞沒接話,眉眼低垂,不經意地卷起袖子,手臂上那片青紫色的淤青有些駭人。


    父母愣了下,賈父眯了眯眼,語氣帶著質問,“你這傷怎麽迴事?又和別人打架了?”


    說是這麽說,可他似乎認定了他的猜測,沒幾秒就開始嘮叨起來,“兒子,爸是不是和你說過要與人為善,不要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你看現在又給我和你媽惹事。”


    賈瑞掀起眼皮,父親一臉無奈,看起來有些為難,像是在無聲地譴責他。


    母親沉默了半秒,歎氣道:“兒子,你還不快向你爸道歉?你爸都是為了你才氣著了。”


    賈瑞眼底漠然,他們都沒問他什麽原因,卻給他早早地定了罪。


    賈瑞沒接話,脊背彎曲,低著頭,視線之內隻能看到木地板,他閉了閉眼,眼淚像決堤似的掉下來。


    父母一向沒見過兒子這樣,一時惶慌了神,“怎麽了?瑞瑞,你這是幹什麽?”


    賈瑞不說話,抱緊自己的手臂,那片淤青刺眼,落入父母眼中。


    他們一愣,這次……好像和之前不一樣了。


    以往賈瑞也有好幾次都帶著傷迴家,可都是因為不合群或者惹了人,這次是因為什麽?難不成……真的平白受人欺負了?


    父母對視一眼,賈瑞哭得更兇了,他不接話,就是沉默著哭著,撕心裂肺。


    父母本來想逼問,但看兒子現在這般模樣,他們是真的亂了分寸。


    平時賈瑞不愛說話,很聽話,從沒哪次像今天這樣讓他們如此失控。


    父母摸不著頭腦,“你哭什麽?”


    賈瑞一個勁地哭,就是不接他們的話。


    父母不耐煩,賈父站起來,臉上充滿慍色,“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哭什麽?”


    賈瑞抱緊胳膊,悶聲進了房間反鎖了門。


    賈父:“這兔崽子真是翅膀硬了!”


    賈母:“瑞瑞啊,你今天怎麽了?有什麽事就不能和爸媽好好說嗎?聽話,把門打開!”


    賈父語氣不太好,理所當然地端著姿態,“瑞瑞,爸媽對你怎麽樣你不清楚嗎?你這和我們鬧什麽脾氣呢?本來就是你和別人鬧矛盾挨了欺負,又不是第一次了,鬧什麽小孩子脾氣!”


    房間除了哭聲沒其他動靜,賈母的耐心有些告急,既然好說歹說不聽,那幹脆來點硬的。


    “你自己不合群受了欺負還怪別人啊?我早就和你說了吧,做人啊得踏實,有時候吃虧是福,你看我和你爸就沒惹上那些事!”


    賈父言語間滿是不耐,“賈瑞,你個小兔崽子快開門,讓我和你媽站在門外像話嗎?”


    誰知道賈瑞這小子鐵了心不開門,裏麵傳來更大的哭聲,夫妻倆扶額,為人父母的高姿態暫時放了下來,他們站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哭聲既煩躁又擔心。


    真是不知道怎麽辦了。


    賈父:“這小兔崽子就會給我們添亂!”


    “孩子哭這麽久了,今天這麽難不對勁,不會真在外麵受了欺負吧?”賈母迴想起兒子手臂上的那片淤青,心裏不是滋味,“老賈,這次……可能真是別人先惹瑞瑞的。”


    賈母抿了抿唇,“兒子一進門就沒說話,平時都是笑著和我們說話,然後進房間寫作業,很乖的,這次一迴家就哭,問他也不說,手上那些傷看著就有點嚇人……”


    賈父沉默,眼底晦暗,“去拿鑰匙過來。”


    賈母點頭,拿了鑰匙開門,可裏麵賈瑞反鎖了,門打不開。


    裏麵的哭聲還在繼續,音量絲毫沒有降低,夫妻倆心裏竟也有點慌了。


    “瑞瑞,開門,出來和媽媽聊聊。”


    賈瑞哭得嗓子有點幹,可他卻不覺得累,相反,哭出來好像沒那麽委屈了。


    他是男孩子,從小被父母教導不能哭,可他受欺負需要父母安慰幫助的時候沒哭,對父母一次次的失望也沒哭,終於,借助今天這個機會,他可以放聲大哭了。


    賈瑞哭了會兒,突然停了,房間裏沒任何動靜了,夫妻倆眼底閃過一絲驚慌。


    賈父拍了拍門,聲音不自覺地放低,“兒子,讓我們進去吧,告訴爸爸媽媽今天怎麽了,可以嗎?”


    賈母貼上耳朵聽裏麵的動靜,“瑞瑞,你怎麽了?沒事吧?你開門,別嚇我們啊!”


    幾分鍾後,賈瑞開了門。


    父母還想說一通,可還沒開口,賈瑞就哭了出來,這次沒有聲音,默默流淚。


    他聲音哭啞了,“爸爸媽媽,你們進來吧。”


    兒子突然開門,態度溫和,夫妻倆一時間有些無措。


    夫妻倆心裏頭不是滋味,邁步進來,平時他們都是直接開門進來,這次請求兒子讓他們進來一時間不適應,竟有些局促。


    “你這孩子,今天怎麽了?一迴來就哭,從小到大你就哪迴哭過?問你也不說。”見兒子沉默,賈父放輕了語氣,“兒子,告訴爸爸,別真在外麵惹事了!”


    賈瑞看著他們驚慌擔憂的神色,眼簾低垂,半秒後,他抬眼,眼睛通紅一片。


    他起身,全部掀起自己的衣角,手肘和身上都布滿了大片的青紫色淤青,讓人看著觸目驚心。


    父母眼底震驚,一時間啞口無言。


    賈瑞斂眸,語氣輕緩,叫人心疼。


    “爸媽,我遭受霸淩快兩個月了,我不知道怎麽就惹了那些不好的人。我每天都記著你們的話,不想讓你們失望,好好學習,我的成績在班上一直並列前茅,我想……你們大概會高興一點,應該會誇誇我吧?


    可是你們沒有,爸爸媽媽,你們每次都告訴我要保持平靜,千萬不要得意,成績好沒什麽了不起,我要變得更好。


    我理解你們的辛苦,所以我拚了命地努力學習,希望你們能夠開心一點,想要得到你們滿意的眼神,可是……一次也沒有。


    反而,因為我的好成績,因為你們告訴我要靠老實做人,不要給你們添麻煩,我第一次受了傷,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看我不爽,直到我問他們,原來隻是因為我成績好,性子軟才受欺負。


    他們好像斷定我不敢告訴父母,不敢惹事,是個乖孩子,他們每次放學都要堵我,對我施暴,我反抗過,也鼓起勇氣告訴過你們,可是你們不信。


    就連我的父母都不信,不能幫我,就算我告訴老師,告訴同學又有什麽用呢?”


    賈瑞在父母身邊坐下,讓傷口完全清晰地暴露在他們眼前。


    “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對我很好,一直以來都告訴我要我好好讀書千萬不能退步,每次我去學校你們都是一臉驕傲,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盼著望子成龍,可是……


    我可不可以不那麽努力學習?可不可以不那麽優秀?可不可以……偶爾不那麽好?


    你們總說自己是第一次當父母,可你們已經當過一次孩子了,但始終不能理解我。


    我討厭活得這麽累這麽絕望,沒有一個人幫我,卻又心疼你們勞累的模樣,我不知道該怪誰。


    你們覺得隻有吃苦才能有好的生活,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對學習萬萬不能鬆懈,其實我隻是想要聽到你們說我很好,很棒,我受欺負的時候你們可以站出來維護我。


    可是你們沒有,你們隻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能退步,可是爸爸媽媽,我也需要一些繼續堅定下去的力量。”


    夫妻倆看著兒子濕潤的眼眶,沉默半晌。


    賈母:“爸爸媽媽有錯嘛,我和你爸都是吃過苦的人,我們就你一個孩子,不想再讓你走我們的老路,這有錯嗎?”


    “你們當然沒錯,你們總在替我做打算,卻從不問我到底快不快樂,你們覺得我快樂我就快樂,爸媽,你們覺得我快樂嗎?


    你們總是口口聲聲說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但就是這幾個字讓我一直有負罪感。


    爸媽,我什麽都沒做,被人跟蹤打了近兩個月,這些傷不是我不合群,也不是我惹了別人自作自受的證據,而是他們施暴的佐證,是他們的罪孽!”


    賈瑞垂眼,“好了,爸媽,我累了,想休息了,你們先迴去吧。”


    夫妻倆啞然,“好……”


    這一晚,夫妻倆誰都沒合眼。


    他們的兒子和他們所以為的不一樣了。了,又或者說,他們從未真正了解他。


    *


    淩晨兩點。


    外麵漆黑一片,沒多久,下起了小雨,逐漸轉大,雨聲嘩嘩,也讓賈父賈母的心更煩悶了。


    他們起身,到了客廳,看到兒子躺在沙發上,正在給自己上藥。


    夫妻倆眼眶瞬間紅了,這一刻,他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頭一次感到歉疚,深深的慚愧。


    賈瑞聽到動靜,“爸媽,你們還沒睡嗎?”


    他轉頭,黑夜遮住了父母的情緒,隻能聽見沉重的唿吸聲,賈瑞勾唇,確信自己即將迎來勝利的曙光。


    半分鍾後,父母走過來,眼睛裏的淚花與外麵的雨滴一同落下,砸進人心裏。


    賈父佝僂著腰,“兒子……我們錯了……”


    賈母擦拭著眼角的淚,哽咽道:“以後……爸媽再也不逼你了……”


    賈父伸手,想摸摸兒子的頭,但最終還是作罷,“這些傷……爸媽會給你討公道的。”


    賈瑞笑,發自內心地高興,“謝謝。”


    父母扯唇,讓他迴房間休息,他們目送著他,隔著微弱的燈光,賈瑞看見了裏麵流淌著的暗流。


    是害怕失去後的慶幸,也是悔恨,剩下的,是他讀不懂的情緒。


    賈瑞迴到房間,腦子一直繃著的弦終於斷了,他雙腿有些發軟,爬上床,靠著柔軟的被子,他的心終於踏實下來。


    他贏了。


    他真的為自己搏到了一個自由的機會。


    以後,他不能再這麽沉默了,他要說出自己的不滿,重新活一次。


    少年眼底閃著淚花,外麵雨聲漸大,卻遮不此刻跳動喜悅的心。


    外麵燈火通明,暗夜終究抵擋不住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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