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迴到了周都。


    城裏的空氣比以往更加陰霾汙濁,好像是怎麽洗都洗不幹淨的爛抹布;城牆泛著比金屬還冰冷的光澤,卻又好似輕力推下就會土崩瓦解。人倒是沒變,子瑜可以簡單的從他們的眼神中看透他們的蠶食一切的欲望,或者是野心。無論是商人,士族文人,還是農夫,甚或是乞丐,那種眼光也是一樣的。


    人終有一死。世界終會毀滅。子瑜心中鬱鬱的想到。她不明白這種念頭是怎麽來的,是因為自己的宿命,轉了個圈迴到這令自己厭惡的城市,還是因為那種相似的眼神在哪裏都能看的到,終於讓那種惡意侵蝕了自己,以至於自己的心也變得充滿惡意起來?或者是在更早的時候,在天香樓時,她就看清了這世界的本質?


    自己的行徑也因此總帶有死亡的氣息。子瑜被帶到一處密室的時候,她的腦中還是在搜尋和印證著一些東西。是了,吳鼎的父親的死,就是直接證據,甚或自己父親的死,鳳來的滅絕,太吳的傾覆,也都跟自己的行徑有著關係吧。或許自己早被死神附了身也未可知。


    她歎息了一聲,靜靜地打量起這處新的牢籠。家具一應俱全,梨木雕花的梳妝台,胭脂水粉即便是藏在盒內,也能聞到淡淡的香氣;紫檀床榻,床帷看得出是太吳的名產蠶絲掛簾,入手順滑。靠窗的一側有一精致的案幾,上麵筆墨紙張俱全。子瑜上前拿筆靜默了許久,卻隻寫出一個期字。


    窗外倒是好風景。子瑜判斷這裏應該是極高之處,連祭壇都高了過去,商街和貴族的宅子和建築被綠樹環抱,像極了規整修理過的原石,人自是看不清的,剛好也省的煩心,放開胸懷看去,在最遠的地方,大悲河的水流上了天際,並被夕陽渲染成血紅。


    如果自己擁有鳥兒一樣的翅膀,就從這窗戶飛出,這世界再無法羈絆自己。


    敲門聲打斷了子瑜的思緒。她轉身,看著直接走進來的雍王。


    “這裏還滿意麽?隻好暫時委屈你在這裏了。”穿著寬鬆青袍的雍王像主人一樣坐在寬大的藤椅上,並揮一揮手,將仆人驅逐出去。


    “我的夫君會來的。當他來時,整片周都都會變成墳墓。”子瑜開始疑惑於拜訪者的身份,但又想到自己是個囚徒,怎麽樣都輪不到自己做主的,於是隻能用語氣表達自己的憤怒。


    “你的夫君隻剩孤家寡人一個了,又能掀起什麽風浪。”雍王笑了笑,“這萬仞之城堅固如斯,沒有人可以攻破。”他瞅著冷然卓立,將麵孔轉向窗外的子瑜,喉嚨不自覺的吞咽了幾下,“你在這裏是最安全的,沒有人可以動你。”


    “你不是要把我做成籌碼,要取悅於鄭王倉季麽?他是天底下最勇猛的男人了,連你這周皇都怕的緊。”子瑜的手指輕輕的撩過秀發,她的頭發沒有紮起,長度幾乎覆蓋了整個背部。


    “有勇無謀之輩罷了。不過,我確實打算將你再送給他,以換的他的效忠,畢竟現在的叛軍不是一個,北齊王的野心,還有乳毛未幹的小子,還有百越那些剩寇,要是再加上鄭王,委實不好對付,現在狀況,各個擊破才是明智之舉。”雍王麵帶笑容又似漫不經心的說著,“倒是你,你願意嫁給那倉季麽?”


    子瑜的身軀僵直起來,倉季滅了鳳來,不用說屠戮了全城的人,她恨的咬牙切齒,又怎麽願意嫁給他呢,除非她想接近他殺了他,但以他的身手,自己恐怕隻有自取其辱吧。


    “倉季會死,北齊王會死,其他諸侯都會死。”雍王平靜的說道,這時因驚訝而轉身過來的子瑜正凝視著他,他便繼續說道:“整個世界,或者說整個孤島大大小小的諸侯國和部落加起來有五十二個,族種三十三個。你不覺得有點太多了麽?”


    “樹木花草的種類亦是繁多,也可和諧共處,互為補充。”子瑜迴道。


    雍王點了點頭,”可那是無心之物罷了。你也知道人心是最可怕的物件,貪婪是一個,最嚴重的,卻是偏見。種族間的偏見就是不可逾越的鴻溝。因為偏見而起的戰爭從未消亡。”


    “那你煽動百越,偷襲鳳來,傾覆太吳所發動的戰爭又是基於怎樣的偏見呢?”子瑜譏諷道。


    雍王卻並沒理會她,自顧自的說道:“世界上有三種通用語言,一種是金錢,一種是性,另一種就是戰爭。我扶持過初楚的墨者行會,也曾扶持太吳將妓院開到了大秦,結果發現金錢也好,性也好,雖然相通,但卻無法消弭種族間的溝壑,甚至可能加深。”


    “所以你才嚐試戰爭?全天下的戰爭?荒謬!”


    “你並不理解戰爭。實際上戰爭是最好的解藥。世人有病,需要猛藥來解。如果戰火四起,最終歸於大同,沒了那些種族和諸侯的分類,隻有一個周,隻剩一個周,統一的文字,統一的信仰,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子瑜震了震,凝眸望著雍王,“那到時候你的權力,可真的是大過天了。全天下隻有你一個皇,所有人的皇。”


    雍王笑了笑,“你不想做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後麽?”


    。。。。。


    接下來幾天相安無事。子瑜當然拒絕了雍王的“好意”,頗感意外的是雍王倒沒有用強,反而派了更多的丫鬟過來小心侍候,珠寶綢緞也是數不勝數。窗外的風景亦沒什麽變化,但子瑜隱約的察覺出某種暗流正在四處湧動。


    “夫君要來了麽?”子瑜有時候癡然的想,假如夫君不來,自己是不是真要嫁給雍王作那尊崇無比的國後,再從長計議,以報鳳來的仇,父母的仇呢?也許這條路才是最正確的吧。


    但一念及吳鼎,她就淒然淚下,愧疚萬分。是她,害得整個太吳傾覆啊。


    當轟隆聲響起的時候她還是迷迷瞪瞪,直到那一聲聲巨響切實的震的整個房間都抖動起來,她才衝到窗邊。時值旁晚,東北向的火焰像盛開的鮮花一樣,層層疊疊的冒了出來,即便是遙遠的距離,似乎亦能聽到蚊子一般的嗡鳴聲。夫君真的來了!子瑜心中一陣急跳,她聽到自己所處的整座建築也開始躁動起來,仆人的腳步聲慌亂紛雜,斥罵聲和不知名的物器掉落地麵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她直直的看著那門。


    門是堅實的梨木所製,厚重到一個人費勁全力才能打開。要從裏麵關死?還是趁亂衝出去的好?她還未來得及思索,身體卻做了反應。她用盡全力推開了那門。


    門外的兩名體格魁梧的婦女抱緊了她,將她硬塞會屋內,渾然不理睬她的叫喊,子瑜像激怒的貓兒一樣用上了所有的武器,牙齒,爪子。然而無濟於事,隻不過在其中一個蠢笨的婦人麵上留下兩道血痕。直到梨木的重門重新在眼前關閉鎖上,子瑜才意識到那婦人的神色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過。


    等她筋疲力盡時,飯菜和點心準時送了上來,這使的子瑜在吃驚之餘不得不擔心起戰事來。顯然,雍王有著超乎異常的自信。這近在咫尺的戰火,不能夠損傷,甚至靠近她所在的建築。這就意味著他有著必勝的信念,或者策略。也意味著進犯者必敗。


    子瑜望窗外努力的看去。暗夜像河水一樣湧動吞噬,進攻者像魚群一樣遊動聚集,看著火光的蔓延路線,子瑜判斷他們攻進了貧民區。


    她繼續努力的睜大眼睛,卻什麽都看不清了。除了萬千迸濺的煙火。這使她忽的有了夢魘的感覺,當年那清晰的夢像看不見的手一樣抓緊了自己,她大口的喘氣,慢慢退迴床邊,離開那窗戶。


    她就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即便自己感到筋疲力竭,她也勉強自己站著。潛意識裏甚至把自己站立和坐下關聯到戰局的成敗上:隻要自己站著,吳鼎就能贏。


    時間非常緩慢的走著。等屋內的光線變的亮堂起來時,她便聽到了推門聲。泥塑般的她費力的轉頭看去,一身青衣的雍王走了進來,臉上堆滿了勝利的笑容。


    “叛軍敗了。理所當然的事。”


    “我們俘虜了吳王,但稱唿它為吳王是不是妥切,很不好說。”


    雍王揮袖往外走。子瑜像木偶般跟上。腳步一會兒像捆縛了鐵鏈一樣沉重,一會兒又像空氣一樣沒有真實的存在感,她兩眼呆呆的看著雍王寬大的青袍背影,那就像是一堵牆一樣,隔在自己和自己的希冀之間,她恨不得急衝上去,將那牆推倒,或者撕得粉碎,但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柔弱無力。


    好遠。從她所住的密室,到青石壘砌的議事殿,再沿著雕刻著稀奇怪獸的石欄到刑場,這段距離足足有兩裏路不止。兩裏路,就好像是從周都一直走到了鳳來,就好像是從十六歲一直走迴到六歲,就好像是攀爬故國的神樹祭壇的幾百道台階,不同的是這次是往下走的,心就一路的沉下去,像沉到漆黑一團的海底。


    心兒終於像石頭一樣落到了底,靜謐的黑暗的海底。子瑜看到了雍王所指的吳王。吳鼎。


    他的雙眼像死魚一樣發白,臉色像被風雨侵蝕了幾百年的石雕一樣灰白,衣服上汙漬暗紅點點,身上插著幾十隻短箭,他兀自揮舞著雙手,手上和腳上捆了多重的鐐銬,發出錚錚的聲音。等他的灰白的眸子看到了子瑜,他的喉嚨便發出像風刮進窯洞一般的聲響。


    子瑜的淚像雨水一般落下來,不停息的,不可抑製的。她似乎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但那聲音就像浸泡在太深的海底,無法傳達出去。吳鼎就在麵前,他還在動啊,他沒有死。子瑜意念裏重複著,他還有救的,他還有救的,但自己的心為何還像石頭一樣沉在海底?浮起來啊,浮起來吧,那樣就可以觸碰到吳鼎的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燒完全退去,也不知日期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天好像並不重要了,身子怎麽樣也不重要。子瑜像風兒一樣遊蕩在周宮之中,卻不知自己要尋找什麽。


    仆人,官吏的臉色看起來都是畢敬畢恭,她也懶得探究原因。她也不記得自己答允過什麽,接下來的日子卻無比的熱鬧和喧囂,整個宮殿似乎都鋪張成了紅色,紅色的地毯,紅色的煙火,紅色的服飾,身邊的雍王也換了嶄新的紅色喜服。子瑜往天空看去,隻有那裏才是白色的,像極了吳鼎的眼睛。


    雍王特意在宮廷裏造了個偌大的溫池,據說是將周宮旁近最高山脈的泉水引流了下來,這泉水質地不同,竟然天生就是熱的。泡在裏麵,像是整個人都要舒展開,像花兒開放時一樣。


    子瑜在裏麵泡了很久。她看著哆嗦著的雍王像煮熟的螃蟹一樣向自己靠近,就無端的笑了起來。她不清楚自己的笑聲中含了什麽佯的意味,是嘲諷,還是誘惑,那雍王倒是奮勇起來,像逆水產卵的鮭魚一樣遊向自己,終於靠近了光滑的如同天玉般的子瑜的身體。


    子瑜還是笑著,她的腳靈巧的纏在雍王的腰上,雙手也摟緊了雍王的脖項。水好舒服,好溫和,要是再熱一些就好了。子瑜就這樣簡單的想著。


    她似乎聽到雍王的慘叫。就好像是牛羊被宰殺時發出的呐喊。子瑜沒有理會,反而整個身子向水深處墜落,拖拽著臃腫的雍王的身軀,她不願意聽到那些吵鬧的聲音,要是整個世界一片靜寂該多好。靜寂的世界裏,隻有自己和吳鼎。


    水在沸騰,好溫暖。


    (注,66章和67章順序發錯了。66章是寫子瑜,67是寫重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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