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將被墨跡暈染的紙張揉成團,重重歎了口氣。


    方才沈知凝被熱茶燙紅的指尖,此刻仍在他眼前晃。


    “公子既早知顧小侯爺歸期,何苦瞞著表姑娘?”


    銀香端著新茶進來,到底沒忍住多嘴。


    她擱下青瓷茶盞時,窗欞外恰好傳來簌簌竹葉聲。


    裴之望著宣紙上暈開的墨痕,忽覺那團烏色像極了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緒——自沈知凝病後,她似乎對自己的感情就更冷淡了些。


    “公子。”銀香將鎏金手爐往案前推了推,“方才聽前院說,這次宮宴的名單也有表姑娘。”


    筆尖在硯台邊緣重重一刮,裴之垂眸掩去眼底波瀾:“知道了。”


    他想起昨日去聽竹苑時,正撞見沈知凝臥在貴妃榻上咳嗽不止,少女的素白襦裙隨動作牽出流水般的褶皺,發間金步搖幾乎晃碎一室暖陽。


    當時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到她身側時被她躲開。


    “不勞表哥費心。”


    她退後三步,仿佛他是什麽洪水猛獸。


    此刻院外忽然傳來細碎腳步聲,裴之握筆的指節驀地收緊。


    透過半開的花窗,他看見沈知凝正披著月白織錦鬥篷穿過庭院,發間別著支從未見過的紅珊瑚簪子,像黑夜裏燃起的火苗。


    “這簪子倒是看著眼生...”


    銀香臉上帶著幾分疑慮,低聲嘟囔道:“也不知表姑娘這個時辰要去幹什麽?”


    男人手中的筆杆在此刻發出細微的“哢噠”聲。


    裴之擱下紫毫,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派幾個人,跟著表姑娘。”


    銀香領命退下時,簷角銅鈴被夜風撞出清泠聲響。


    裴之推開雕花窗,正見沈知凝提著素紗宮燈轉過月洞門,珊瑚簪的紅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像紮在他心口的朱砂痣。


    月色泠泠,裴府的後院中一片寂靜。


    沈知凝踩著青石板上的竹影,肺腑間還殘留著湯藥的苦澀味。


    自打這場風寒後,她便夜夜輾轉難眠,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尤其是許清荷今日告訴她顧雲澈即將班師迴朝的消息後,她愈發覺得心中煩悶。


    似乎從她重生迴來後,很多事情的軌跡都被改變了。


    更漏滴到子時,裴之仍坐在太師椅上觀書。


    書房外傳來叩門聲時,他才放下手中的經卷。


    銀香捧著一頂玄色披風,猶豫半晌後迴道:“表姑娘...她......”


    見她嘟嘟囔囔,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裴之看了過去,問道:“她怎麽了?”


    “表姑娘將您的披風送迴院中了,還....”


    “嗯?”


    銀香終究一股腦地說了出去,“還將您送去的舒痕膏趁著夜色,扔到了蓮池中...”


    裴之指尖顫了顫。


    案頭琉璃盞裏,他昨日親自采的綠萼梅開得正好,就像那年她跳牆摔進他懷裏時,鬢邊沾的那朵。


    沉默半晌後,他最終還是隻說:“知道了。”


    銀香悄悄抬起眼瞼,見男人麵上並沒有慍怒之色,這才將披風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房門合上的那一刻,裴之終究還是沒忍住。


    拂袖將桌上的東西全揮到了地上,墨汁濺髒了他袖口的暗紋。


    他想起她醉酒那日,沈知凝醉扯他腰間玉佩,溫軟身軀帶著蜜合香撞進懷裏。


    當時他板著臉將人推開,卻在深夜對著一方染了口脂的帕子出神。


    翌日。


    連綿多日的陰雨終究是停了下來,連天空都罕見地露出了一抹亮色。


    顧小侯爺凱旋迴京的消息終究是傳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宮內的請柬早已遞到了裴府的各個院落之中。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二房居然沒有任何人去參加宮宴。


    許是裴書臣在白雲觀堅決避世,所以連著整個西院的氣壓都低了下來,連一向驕傲自持的裴念安也稱病推了這場慶功宴。


    陽光染透裴府簷角時,沈知凝扶著玉珠踏上朱輪馬車。


    “小姐當心門檻。”


    玉珠扶在她肘間的掌心溫熱,卻在將她送至馬車內時自己坐在了外麵。


    馬車內鬆香混著新熏的蘇合香,將裴之玄色官服上銀線暗繡的鶴紋映得忽明忽暗。


    沈知凝望著窗外喧鬧街市,賣花娘子竹籃裏新培的桂花,正與顧雲澈離京那日別在她鬢邊的那枝重疊。


    車輪碾過朱雀大街的喧鬧人聲,百姓為慶賀鎮北將軍凱旋撒的彩綢,紛紛揚揚落在他們車頂。


    “將軍凱旋乃國之大喜。”裴之的聲音混著車燈搖晃的光影,“表妹倒是心神不寧。”


    沈知凝不語,隻是一味地望向窗外。


    馬車停至宮門口時已經不剩多少人了,眾人都急著進宮一覽那位風華絕代的小侯爺的風姿。


    一路走去,宮燈將青石磚映成金色。


    沈知凝跟著裴之踏入正殿時,正撞見顧雲澈將玄狐大氅拋給侍從。


    他眉骨處添了道新疤,襯得眸光比邊關月色更冷,掠過她時竟未停留半分。


    “慶顧小侯爺凱旋——”


    唱喏聲中,有不少貴女的襦裙翩然落在顧雲澈身側。


    鎏金燭台在殿內投下搖曳光影,沈知凝裙擺掃過青石磚上細碎的金粉,那是方才舞姬赤足踏碎的花鈿。


    顧雲澈撤下的玄甲在燈火下泛著冷光,他執盞與旁人對飲時,眼底沒有絲毫的情緒。


    這場戰役,似乎讓他成熟了許多,也想通了許多東西。


    以前他總是想將沈知凝綁在自己身邊,但邊關數月,她竟狠心到未曾給自己寄過一封書信....


    “顧小侯爺凱旋乃社稷之幸。”


    裴之突然出聲,玉箸輕點她麵前未動的芙蓉羹。


    沈知凝這才驚覺自己將銀勺捏得指節發白,而對麵席位的顧雲澈這才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他裝作不經意間將身旁的貴女鬢邊歪斜的步搖扶正,指尖擦過少女耳垂的瞬間,沈知凝袖中藏著的玉鐲突然落地。


    清脆聲響驚動半闕宮樂。


    顧雲澈終於掀起眼簾,那道橫貫眉骨的傷疤將他眸中星火割裂成冰棱:“怎麽?本世子的舉動就令沈姑娘這般詫異?連這價值不菲的玉鐲都驚地跌碎了?”


    他靴跟碾過滾到腳邊的玉鐲,嵌著的東珠應聲碎裂。


    “不過...畢竟連餞行酒都吝嗇的人,碎玉當賀儀也算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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