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萊爾閉著眼獨自平複了好一會兒,當然,不是平複自身精神攻擊帶來的傷害,那種傷害對他而言頃刻間便可消除;


    他隻是在平複,伏爾泰那見鬼般的話所引起的、如同被蟲蟻噬咬似的、難耐的心情!


    “你的靈魂很美......”——這該死的惡心的話!就像在他的身體內外迴蕩......那無處不在的感覺......他幾乎想用異能力抹去這段記憶!


    但是,他不甘心這麽做。


    因為,還有另一句話在他的耳邊迴響——“對它們的恐懼才是靈魂的枷鎖”......


    嗬......這是什麽意思?是說他波德萊爾在恐懼嗎?


    良久,他終於從沙發上起身,迴到了書桌前。他整理了一下桌麵的文件,伸手按下了一個按鈕,桌板打開,一塊電腦屏幕緩緩升起。


    波德萊爾麵無表情地敲擊著鍵盤,登陸了那個論壇。


    “局外人”確實在剛剛發出了那篇名為《厄舍府的倒塌》的小說。小說作者的名字也已經奉上——埃德加·愛倫·坡。


    已經瀏覽過那些討論和候選名單的波德萊爾依稀記得,他是美國異能組織組合的成員。


    這個名字沒有引起他任何的波動,他幾乎沒有停留地劃到正文。


    是的,他要看這篇小說,這篇據說是與他相像的靈魂的小說。


    這當然不是中了什麽激將法......隻是無論看或不看,都有可能被不講道理地與所謂的恐懼論扯上關係。


    那麽,他要做的就是,閱讀這篇小說,然後,用事實證明自己的毫無動搖!——這當然是最有效的手段。


    他會用他那一貫最挑剔的眼光,好好找找這篇小說的差勁之處的!


    “他的心兒是一架詩琴,輕輕一撥就舒揚有聲。—— 貝朗瑞”


    原本以為必然是需要忍耐的一次閱讀,但是,隨著這句遵循古典文學之禮的引語出現,波德萊爾此前壓抑著的種種複雜心緒似乎就這樣被詩句中的詩琴拂走了。


    即使是最專業的樂手也總會忍不住在演奏開場前輕撥兩下琴弦,就像一種神聖莊嚴的儀式,讓人靜下心來。


    此時他正經曆這一儀式。這種平靜讓人不願排斥。


    波德萊爾在內心用麻木代替了平靜這個詞,而這將是他最後無力的掙紮......


    ......


    “那年秋天一個晦暝、昏暗、廓落、雲幕低垂的日子,我一整天都策馬獨行,穿越一片異常陰鬱的曠野。當暮色開始降臨時,愁雲籠罩的厄舍府終於遙遙在望。不知為什麽,一看見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鬱......”


    沒有絲毫的拖遝與鋪墊,就這樣直接將人置於那沉悶、壓抑的秋......明明感到這開篇如同一道淩厲又灰霾的風,刹那間無孔不入地穿透他自以為的麻木,但又因這一開始便顯示出的某種獨特韻律——詩歌般連綿不絕的韻律,隻在一個唿吸間,他已無力阻擋那無處不在的風將他融入那片蕭索的曠野,而厄舍府,就在眼前......


    “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圍的地形、蕭瑟的垣牆、空茫的窗眼、幾叢莖葉繁蕪的莎草、幾株枝幹慘白的枯樹...... ”


    細膩得近乎殘忍的環境描繪,毫不遮掩營造衰敗與死寂的意圖,但是這寥寥幾語中的渲染技巧是如此的出神入化。


    波德萊爾仍能分神想到渲染技巧,就好像他上一秒想的韻律一樣......盡管他已然感到那種陰霾的勢不可擋。


    直到接下來那另一種直白的出現,使他從那一刻起便喪失了文學鑒賞的能力,大約隻有完整地讀完一遍小說才能被允許撿迴吧.....


    “我心中極度的抑鬱真難用人間常情來比擬,也許隻能比作鴉片服用者清醒後的感受:重新墮入現實生活之痛苦、重新撩開那層麵紗之恐懼。我感到一陣冰涼、一陣虛脫、一陣心悸、一陣無法擺脫的淒愴、一陣任何想象力都無法將其理想化的悲涼。”


    ——就是這東西。


    這樣人人避諱的頹喪被坦誠吐露,並且不斷深化,如同下一刻就要瘋魔又分明被理智牽著,甚至顯出冷靜如死水的表象來......


    並非人人都能體會到這種直白的震撼,但波德萊爾當然可以。尤其是,就在剛剛,他才被人評說在恐懼未知的文字的力量。


    此刻,波德萊爾當然不覺得這文字令他恐懼。但是,這些文字確乎與恐懼有關。


    不隻是因為文中那避無可避的詭異的暝雲已然籠罩下來,他感到黑夜就在前方,在進入那棟陰森的府邸之後,未知的恐懼不知會在第幾夜降臨——像波德萊爾這般敏銳的讀者會有此種感知;


    更因為,這是直麵恐懼的文字......悲涼頹喪被主動披露,並被無止盡的強調誇大——是的,這種描述毫無疑問是無止盡的。他已開始逐漸意識到這樣的節奏不會停歇,隻會愈加複雜、強烈、壓得人要窒息也未必肯罷休。


    這些其實並不需要人猜測,作者本就不打算給人逃脫的機會,他已說出“人類所有感情都以恐懼為其基礎。”


    “我如此沉湎於自己的想象,我實實在在地認為那宅院及其周圍懸浮著一種它們所特有的空氣。那種空氣並非生發於天地自然,而是生發於那些枯樹殘枝、灰牆暗壁,生發於那一汪死氣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種神秘而致命的霧靄,陰晦,凝滯,朦朧,沉濁如鉛。”


    就像這樣,許許多多就像這樣的描寫,以旁觀者的視角而言,通過故事中的“我”,作者賦予了任何讀者,那種出色到會讓人疑心是神經過敏的洞察力,以及強大到令人悲哀的共情力。


    然而這並非波德萊爾的感受。


    畢竟,他天生就具有這些能力。


    也是因他這素來為人稱道與恐懼、又確實為他帶來憂鬱氣質的、出色又難言的天賦,他並沒有那麽強的受擺布之感。


    但他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成為故事中的“我”,又或者,不隻是“我”......


    他仍認為自己擁有某種理性或是冷靜,卻已分不清,這種冷靜究竟是來自可靠的自身,還是故事中的“我”,抑或是、擁有和他相同洞察力與共情力的作者......


    又皆因這複雜難辨的冷靜,他來不及排斥這個故事,也無法建立起任何冷酷的防禦。


    尤其是,他已暗暗察覺到,與這直麵恐懼且不斷誇大、明明萬分脆弱卻仿佛永不斷絕的文字相比,他適才對恐懼的否認、他那不可明說的、一切否認的本身,是多麽蒼白渺小......這才是,真正的脆弱嗎......?


    他現下無暇理清這些亂緒,這些亂緒就像是隨著“我”向下俯望厄舍府邊那森然小湖並感到惶悚的一眼,就像那座表麵完好無損的古老府邸幾乎看不見的裂縫彎彎曲曲地延伸,盡皆消失在那汪死氣沉沉的湖水中!


    然後,他將馬交給侍從,跨入那道哥特式的大廳拱門,穿過許多幽暗曲折的迴廊......“侍仆推開一道房門,把我引到了他主人跟前”......


    厄舍府的故事早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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