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香煙繚繞,一根檀香已經燃去半截。


    淡金色的煙霧飄在空中,如夢似幻,似欲遮掩住這佛堂中未言的波詭雲譎。


    王夫人站於神龕前,輕輕撥動著佛珠,佛音未起,她的心已亂。


    她不知道該怎麽迴答賈環的問話。


    垂眸沉默片刻後,她唇角微收,語氣低緩:


    “賈府這些年來諸事不寧,時有小厄,是我做主,每月請師設壇、求神賜福,隻願賈府子孫安康罷了。”


    賈環眉心微挑,表麵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實則演技派現場上線。


    他忽地屈膝跪下,虔誠地仰望著香火繚繞的佛像,聲音低啞而緩慢:


    “孩兒這段時日也是心煩意亂,其中又與婉兒發生口角,愧疚甚深,願在佛前抄寫心經,為家祈福、為婉兒消業。”


    王夫人驚愕地看了賈環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做出如此決定。


    但卻不得不同意道:“既如此,你在佛堂多留些時日,地窖的賬冊就由你來掌管,也替我分憂些。”


    她說得溫柔至極,而她心裏早已起了風雷。


    佛堂地窖中,潮氣混著香火味,自地磚縫隙裏蒸騰而上。


    賈環垂著眼簾,攤開一卷陳年賬冊,指尖翻動間,又一頁歲月的謊言被揭開。


    三天內,他已將近五年賬目一一複盤。


    用他那套來自現代的複式記賬法,一筆筆重新歸類、交叉核對,諸般破綻無限放大在他眼中。


    暗銀的賬本被一一攤開鋪在佛案之上,那線條清晰、邏輯分明的對賬圖譜如一個個利刃,已經鎖住了王夫人銀兩轉移的路徑。


    他才剛在紙上摘錄完三項開支的異樣分類,一陣風忽然從背後輕拂過來。


    未見其人,但香粉飄然,隱隱帶著一抹藥香之中藏的麝意。


    藍婉從密室石牆後緩緩走來,如畫中仙淩空而來,落在賈環身側。


    “你這賬,倒比內閣的對數官還細。”藍婉拿起賈環的賬本看了一眼道。


    她今日並未梳宮鬢,隻隨意挽束長發,一身月白色披風搭在肩上,眼神清冷疏離。


    她將仟仟指尖探至賈環胸前,慢慢劃過他鎖骨骨線。


    “你真打算一人反製王夫人?你可知,她背後牽著朝堂多少根線?你怕不怕我告訴父皇或皇兄?”


    她眼中一片流光翻湧,眸底卻閃爍著某種貓一般的試探。


    賈環反手一扣,便將她身子抵在神龕前,手掌抵住她腰側,控製住她離去的步伐。


    他聲音低沉,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狡黠:“婉兒,我們兩個是蓋一條被子的人,你不會拆我台的?你推我入火坑,你也會被燒傷的。”


    她俏皮地冷哼一聲:“我若是想拆你台,你怎敢把賬本攤得這麽敞亮?”


    賈環笑了,說不出來是一種溫和:“因為你心裏清楚,你若真想告發我,早在我進這佛堂第一天就能讓我人間蒸發。”


    “對了,你來這幹嘛?你也是想把那枚前朝玉璽給挖出來吧?”


    突然,佛堂的門響了一下,空氣一瞬沉了下來,藍婉微垂眼簾,不再做聲。


    來人就是王夫人,她不放心賈環在佛堂裏抄佛經,心裏忐忑了兩天,終於忍不住過來看看。


    可老遠便聽見賈環和藍婉打情罵俏,不免心裏有些不舒坦。


    “這裏是佛堂淨地,你們這樣膩膩歪歪,讓人看到豈不笑話?”


    而佛堂門外,趙姨娘躊躇多時終於靠近佛堂,她目光閃爍,攥著衣角的手都是汗。


    她本不該來,隻是聽說兒子連日未歸心神不寧,便一路跟著王夫人也偷偷上了後山。


    她剛靠近佛堂簾幕後,剛欲敲門,便聽裏麵藍婉喝斥:“我們兩口子吵架,有你這做婆婆的什麽事?”


    王夫人臉色一沉,隻覺臉上火辣辣地難堪,語氣驟冷:


    “環兒,你是讀書人,聽聽公主說的話?三綱五常你們都忘幹淨了?”


    賈環皺了眉,還未開口,趙姨娘突然如失控般衝了出來。


    她發簪已散,雙目發紅,大聲說道:“夫人,環兒可是我生的,輪不到你管教。”


    頓了頓,趙姨娘繼續說道:“夫人,聽人說,你和前朝的一些餘孽有交往?”


    王夫人聞言,眼神突變,猛一掌推出,趙姨娘毫無防備,被生生掀翻在地。


    她的後腦重重撞在神龕石座上,隻聽得一聲沉悶的“咚”聲。


    鮮血從她頭後咕嚕嚕湧出,像是佛像後月牙燈下騰起的蛇影。


    賈環驚駭之際撲上前去,連聲唿喚:“娘!娘你醒醒!”


    他將趙姨娘輕輕翻過身,懷中濕意蔓延,那一瞬仿佛吞噬了一切他自恃的冷靜。


    趙姨娘哽咽著將脖頸上的玉佩取下塞到賈環手裏,聲音斷斷續續:“環兒,娘這輩子沒能護你,如果我死了,你就拿這塊玉當做念想。”


    她話未盡,意識模糊昏了過去。


    賈環雙手攥著玉佩,額頭抵著趙姨娘的發頂,燙得像是火炭。


    他一口氣將賬目卷封,冷聲吩咐:“來人!送姨娘下山,立刻去醫館施治!”


    屋外守候的兩名家丁立刻衝進來,小心翼翼將趙姨娘抬走,不敢吱聲。


    賈環重新迴到佛堂後,王夫人想開口,卻見他又將那些賬目平鋪在佛堂大桌之上。


    紙頁如密林擴展開來,每一章、每一欄,都已用他筆下的現代複式記賬結構標明出問題所在。


    “夫人,”賈環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重,卻如千鈞落地。


    “您這些年的‘香火銀’流進了哪些戶頭,您自己最清楚。”


    王夫人身體一怔,掌心冷汗濕了衣袖。


    她喉頭一哽,卻隻看到賈環指著其中一處,緩緩開口:“這一筆,還有這個人的名字。”


    “以前也在你賬上出現過不少次吧?”


    話音剛落,佛堂外忽然隱約傳來腳步聲,一步一頓。


    賈環不言,王夫人也未敢再出聲,隻有藍婉悄悄地抬頭向門外望著。


    檀香的甜膩味兒被一股子冷冽的金屬氣息衝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佛堂門口。


    一個身著玄色官服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正是甄應嘉。


    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一地的狼藉,最終落在賈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賈環,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藏前朝遺物!你可知罪?”


    王夫人看到甄應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原本慘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潮紅。


    她哆哆嗦嗦地指著賈環道:“甄大人,這逆子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前朝玉璽,還汙蔑我……”


    話還沒說完,她卻猛地頓住,眼神驚恐地瞪大了,像見了鬼似的。


    賈環正慢條斯理地翻看著桌上的賬冊,其中一本攤開,每一項支出和收入都清楚地展現著。


    賈環似笑非笑地抬眼看著她,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這賬目上的勾當,您也能看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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