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府內,隻見前院約有三十丈寬,中間坐落著一幢醒目的朱紅色正房,門匾上題著“功明德厚”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那管家領著他倆繞過左側的長廊,徑直往北邊走去。府中廊道九曲迴環,屋舍樓宇皆是雕梁畫棟,不愧為王侯之家,好一番富貴威嚴的氣象。


    “我家侯爺先前有事外出了,此刻不在府上,還請兩位公子先隨我到西跨院稍作等候。”管家一邊走一邊說道。


    葉添一怔,又抬頭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慮地問:“那侯爺外出,大概何時能迴來呢?”


    “這可說不準,短則一個時辰,長則可能要等到太陽落山了。”管家搖了搖頭,又客氣地說道,“兩位既是從雲州而來,路途遙遠,不妨先歇歇腳。等侯爺迴來,我馬上派人通知你們。”


    葉添正猶豫不決時,隻見子信忽然上前笑道:“如此便恕我二人打擾了。”葉添聞言,頓時朝他斜了一眼,似有幾分責怪之意。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西跨院內。管家帶他們進了一間客房,又喚來一名小廝耐心交代了幾句,便先行離開了。


    “這侯府之中,果真是氣象萬千,非尋常人家所能比啊。”子信站在門口向外探望著,不由得感歎道。


    然而葉添此時卻沒有他這番雅興,隻淡淡地抱怨說:“你為什麽就答應留下來了?我們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趕迴雲州去。既然靖邊侯不在府上,把東西交給那管家就是了,何必在這兒幹等呢?”


    子信迴過頭笑道:“你這話可不對。我們大老遠地跑來這裏,要是連這位靖邊侯的麵都見不著,豈不白忙活一趟?


    葉添奇道:“咦,你不是說不喜歡和這些王公貴族打交道嗎?之前死活不想來,現在莫非又不願走了?”


    子信嘴角怪異地一笑,又慢慢走到一張椅子邊坐了下來,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我不過是心裏有一些疑惑,想在這府上好好查探一番罷了。”


    葉添短歎一口氣說:“你這人總喜歡和自己過不去,走到哪都疑神疑鬼的。這可是堂堂的靖邊侯府,有什麽可奇怪的?”


    “你難道不覺得,這府上過於冷清了嗎?”子信笑著問道。


    葉添聽他這麽一說,也細細地迴想了一下,遲疑著道:“你是說,這府上似乎沒有多少人?”


    子信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說道:“古往今來,有多少王侯之家不是裘馬聲色、極盡奢華?可我們自進到這府裏,所見到的家丁和仆役不超過三人,實在令人詫異。”


    “是有些奇怪。也許,府裏的很多人都跟著靖邊侯一塊兒外出了。”葉添揣測著說。


    子信沉聲道:“有這種可能。”


    話音剛落,便聽到屋外一陣腳步聲響起,隨即走進來一名年輕的仆役,手裏端了些茶水和點心。


    子信道過謝,忙問道:“小哥,這西跨院隻有你一人在打理嗎?”


    那仆役猛一抬頭,沒料到這位客人會突然這麽一問,頓時便陷入了遲疑,久久沒有迴答。


    子信見他有貌似有難言之隱,又笑了笑說:“小哥,你不用緊張,我們隻是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


    那仆役又想了片刻,才謹慎地說道:“不瞞公子,其實這府上本來是有很多仆人的,隻是最近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這又是什麽緣故?”葉添也深感納悶地問。


    “這都是侯爺自己的決定,說是最近府上有些吃緊,想節省點開銷罷了。”那仆役望了望他倆,頗有些顧慮地說,“兩位公子,您們先用些茶點,小的就不打擾了。”說完便急忙退了出去。


    見那仆役逐漸走遠,葉添扭頭朝子信說道:“看來這靖邊侯還挺在意節儉,倒真不同於尋常的王侯之家。不過這偌大的府宅,就這麽一點下人,終究是有些冷清。”


    子信輕輕一笑,隨即端起一隻茶杯揭開蓋子,頓覺一陣茶香伴著熱騰騰的水氣撲麵而來,忍不住稱讚道:“好茶!你來品品,這是什麽茶葉?”


    葉添也來到桌旁坐下,對著杯中茶水細細端詳了一番,又淺淺地抿了一口,娓娓說道:“色澤銀綠,清香襲人,口味津甜,實乃茶中上品。我聽聞江南一帶盛產名茶,其中有一名曰碧螺春,茶葉卷曲、形似螺旋,想來倒是與這茶頗有幾分相似。”


    子信笑道:“不愧是興隆街葉家的公子,果然見多識廣。”


    說罷又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卻無意間看到窗後水波搖曳,貌似別有一番景致。便掀起簾子仔細一瞧,見屋後乃是一座人工挖掘的荷花池,池中荷葉枯殘,花瓣凋零殆盡,時而可見穿梭其間的遊魚泛起陣陣漣漪。池岸布置著一些高低不齊的假山,四周環繞著可供遊玩的長廊和亭子。但四下裏寂寥無人,加之後方被山穀環抱,因而顯得格外幽靜。


    “好一番精致的布局。若是能定居在這幽山空穀之間,進可享市井繁華,退可居山林之樂,實乃人生一大幸事。”子信毫不吝詞地加以讚歎,豔羨之情溢於言表。


    “喲,你又開始大發感慨了。”葉添每每見此情形,總不免要打趣他一下,“人生天地間,理當先有一番作為。年紀輕輕,便想著什麽退隱山林,不僅有悖上天好生之德,還白白辜負了別人對你的養育栽培之恩,讓人心冷不是?”


    子信點了點頭,又兀自陷入了沉思。他這人性情多變,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又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不過有一說一,這裏的景致倒還挺不錯。”葉添向窗外張望了半晌,也不由得稱讚道。


    子信迴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說道:“這荷花池的設計還真有些學問在裏頭。你發現沒有,那些池岸犬牙交錯、參差不齊,看上去毫無章法。按常理來說,一般人工開鑿的池塘,都是相當規整的。堂堂的靖邊侯府,怎會不懂得這些道理?如此不修邊幅的荷花池,我還是頭一次見呢。”


    葉添又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道:“也許他們隻是隨意設計了一下,沒有考慮太多。而且,我覺得修成這樣子也還挺好,起碼有自己的特點,不至於和別處雷同。”


    “也許吧。”子信喃喃道,隨即又喝了一口茶,頓覺精神飽滿。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時辰,西跨院裏忽然響起一陣聲響。他二人來到門口遠遠看去,隻見一位身著紫色錦袍的人在管家的陪同下往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名仆役。想來那便是靖邊侯範英,子信和葉添互望了一眼,隨即出門相迎。


    “兩位公子,這位就是我家侯爺。”管家見二人站在門口,忙向他們介紹著說。


    這靖邊侯範英乃是靖邊侯府的第五代家主,現已年過五旬。子信見他長相慈和,溫文儒雅,不像一般王侯那樣舉止高調、盛氣淩人,心中不禁暗暗稱讚。兩人行過禮後,便隨同一道進了屋內。靖邊侯問起兩人姓氏,他倆也並不避諱,便如實相告了。


    “兩位公子請坐。”靖邊侯在正位之上坐下,對他二人客氣地說。子信便與葉添在左側兩個位置坐下,管家挺直腰板站在侯爺身旁,門前守著兩名仆役。


    “我聽下人說,兩位公子是從雲州而來。那敢問二位和張順之又是怎麽認識的呢?”靖邊侯好奇地問道。


    葉添拘謹地迴道:“侯爺,請恕我先前說了些慌,其實我二人與張順之並不相識。”


    “哦?”靖邊侯奇道,“那依公子先前所說,張順之有東西托付你交與我,這又從何說起呢?”


    於是,葉添便一五一十地講起了昨晚的事來。當聽到雙葉村這個地方時,靖邊侯不由得眉頭一揚,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整個人仿佛都愣了片刻。子信看在眼裏,覺得甚是有趣。


    “你們去過雙葉村?”靖邊侯的臉上閃過幾絲驚詫的神情,趕忙打斷了葉添的話。


    葉添見他如此關注,頗有些納悶地迴道:“是的,侯爺也知道那個地方?”


    靖邊侯忙放下茶杯,點頭說道:“雙葉村在雲間集的西南邊,我還是年輕的時候去過幾次。後來聽說那地方匪寇橫行,村民都逃亡到了別處,好像已經沒什麽人住了。兩位公子在那一帶閑遊,還得萬分小心才是。”


    葉添笑道:“多謝侯爺提醒,我二人隻怕是再也不願去那裏了。”接著又說起了晚上的遭遇,言語間顯得很是沉重。


    “張順之死了?”靖邊侯一臉驚愕。


    “是的,他胸口中了很深的劍傷。我們在大院裏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是奄奄一息了。”葉添也有些難過地說。


    靖邊侯長歎一聲,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過了許久才又問道:“那他讓你們帶給我的東西,不知是……”


    “在這兒。”葉添從懷裏拿出那枚徽章,經管家之手遞給了靖邊侯。


    靖邊侯接過徽章略微一瞧,點頭道:“不錯,是張順之的東西。”說著又不禁垂首短歎:“這可真是天有不測啊,我讓他去並州幫我處理些家事,誰曾想竟會遭遇歹徒之手。”


    子信聞言,頓時目光一斜,下意識地看了看他的神情。


    “老爺,要保重身子啊。”管家在一旁勸了勸,又迴頭問道,“那敢問二位公子,可曾知道那些追殺張順之的都是什麽人嗎?”


    葉添搖了搖頭,緩緩說道:“當時夜色太暗,他們又都穿著夜行衣,我二人躲在屋後,並未看清那些人的相貌。但是聽那為首之人的口音,好像是關中一帶的,其他就不清楚了。”


    靖邊侯似乎有些過於哀傷,竟不住地咳嗽起來。子信見他不過五十多歲,卻已雙鬢花白,且滿麵愁容,顯得頗為老態。葉添看在眼裏,心中不免有了幾分同情之心,也勸說道:“還請侯爺多多保重身體。”


    “這都是……經年累月的病根了。”靖邊侯長籲一口氣說,“多謝二位公子冒險前來相告,範某感激不盡。如若不嫌棄,便在敝府住上一宿如何?我今晚將在園中設宴,好好招待二位。”


    葉添連忙迴道:“多謝侯爺美意,隻是我二人今日還得趕迴雲州去,恐不便久留。”


    靖邊侯又道:“可此地離雲州有二百多裏,即便現在啟程,隻怕還未趕到城下,便天色已黑,兩位不妨等明日再走。”


    子信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還真有幾分留下來的心思。無奈葉添去意已決,堅持說道:“侯爺的盛情我二人心領了,實在是因為有事在身,耽擱不得。還望侯爺見諒。”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做強留了。”靖邊侯點了點頭,又對管家說道,“你去準備些銀兩,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子信與葉添互看了一眼,心裏倒頗有默契。雖然錢財乃身外之物,但他倆在雲州那種商人之地生活多年,對此一向比較看重。既是別人有意相送,他們也從來不多客氣,何況這堂堂的王侯之家,也不愁那點銀兩。


    離開西跨院前,子信在心底猶豫了很久,才遲疑著說道:“侯爺,有件事可否容小民冒昧地問一句?”


    “羅公子請講。”靖邊侯爽快地迴答說。


    子信緩緩說道:“我們自進到雲間集以來,便常聽小鎮上的人說起,侯爺您是位愛民如子、樂善好施的一方之主。此番有幸前來,卻見府中下人寥寥,想來侯爺也是勤儉節約之人。隻是這樣一來,不是顯得格外冷清了嗎?”


    靖邊侯愣了半晌,又望了望身旁的管家,說道:“公子謬讚了。其實我年輕那會兒,也和尋常的紈絝子弟一樣,沉迷於聲色犬馬,也因此積了一身的病。前不久敝府來了一位江湖術士,說我命中有劫,今後不可再行鋪張之事。我便把府裏的很多下人都打發走了,每天在這山林之間騎馬散步,隻望能衝衝災氣。”


    子信忙賠禮道:“小民有罪,冒犯了侯爺的忌諱,實在該死。”


    靖邊侯笑道:“公子言重了,也沒什麽忌諱不忌諱的,都是自己當初不注重調養身子,才弄得現在這樣。”


    說著,一行人便已走到了前門口。兩人向靖邊侯做了別,又在坡道一處牽過馬,朝著小鎮走去。雲間集東邊和北邊群山環繞,沒有馬路,兩人隻好從南邊的官道繞遠前行。


    “怎樣,你覺得這位靖邊侯可還行?”葉添一邊牽著馬,一邊瞅著他問。


    子信意味深長地說道:“人還不錯,謙和禮善,不像我從前遇上的那些王公貴族。隻是身子骨倒挺讓人擔憂的。”


    “是啊,難得有這樣一位大善人,偏又得了這些怪病。身子不好,即便家財萬貫又有什麽用呢?希望上天垂憐,多多保佑一下吧。”葉添悠悠歎道。


    臨近申時,雲間集的人群漸漸散去。他二人沒有在小鎮上多做停留,徑直向南走出街市後,便快馬加鞭地趕迴雲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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