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葉瀾的電話後王子虛還在想,簽售會?


    在作家的所有行為中,簽售會屬於他比較反感的一件事。不是因為他不想暴露自己小王子的身份,而是因為高中時有作家到他學校來辦過簽售會。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那位作家叫謝東宇,是位童書作者。他的故事風格偏傳統保守,多以動物為主角,有些寓言色彩,可讀性強。比起受到讀者的喜愛,更受到老師、家長的歡迎。


    實際上學生們更愛讀的是市場表現更好的另外幾位童書作家,而那幾位有些描寫過於大膽,在家長眼裏娛樂成分更多,教育意義不足。而謝東宇的作品畢竟比那些老掉牙的古板東西好太多,因此在童書界,他這位中庸之選反而成為了名望最高的一位。


    那時候王子虛剛上高一,簽售會在操場舉行。與其說是簽售會,倒不如說是賣書。學生們隻要不坐在教室裏,哪怕在操場下曬太陽也心甘情願。王子虛跟著同學們嘻嘻哈哈上了操場。當時謝東宇在演講,王子虛的注意力卻逐漸移到身旁的女生身上。


    “聲帶應該是作家的盲腸,有這個時間喋喋不休騙學生們的錢,不如迴家多打磨打磨文筆,不要再搞抄襲的事了……”


    王子虛饒有興致地看過去,隻見那女生梳著個馬尾,將手掌放在額頭上搭一個涼棚,睫毛細密如簾,不管是手臂還是修長的脖子,皮膚都白得如雪,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他在心裏想,也難怪她看起來這麽不高興。這麽白的皮膚,要是曬黑了,即使是他也會感到可惜。


    “喂,喂。”王子虛衝那女生搭話,“你說他抄襲?”


    那女生轉頭用淩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怎麽了?他是你偶像,你要捍衛你偶像嗎?他就是抄襲怎麽了?”


    王子虛說:“不是,我就是對他抄襲這事比較感興趣,他抄襲誰了?”


    “迪特洛夫·萊西的《黃金鼠》。他的《機靈鼠》幾乎照搬了那本書的結構。”那女生說。


    王子虛說:“完全沒聽說過。”


    “嗬嗬。”女生笑了兩聲,就轉過頭去不和他說話了,大概是嫌他太孤陋寡聞。


    王子虛內心也不平靜。他覺得這女生有點高冷,而且攻擊性有點強。


    過了會兒,他聽到那女生小聲說:“很多老一輩的作家,都仗著自己閱讀量比較廣,同時又欺負國內市場比較封閉,盡情地抄襲外國那些成熟市場已經成名的作品,在國內賺得盆滿缽滿,我就是很看不慣這種行為。”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王子虛說話。他不確定。雖然他認定了這女生很高冷,打算冷漠以對,也讓她嚐嚐閉門羹,但終究還是沒忍住,轉頭說:“你看上去讀書很多的樣子,你也可以抄啊。”


    那女生衝他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王子虛緘口不語。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過了會兒,王子虛說:“我覺得對前輩作家們還是尊重一點吧,人家大老遠跑過來給我們演講,也不容易。”


    那女生嗤笑道:“什麽演講?伱以為做慈善呢?他是過來賣書的!”


    她又說:“你看,這操場上有多少學生?5000人是有的吧?你看到操場旁那輛貨車沒?待會兒他就把他的老書搬上去賣,一本39,你算算能賣多少錢?”


    王子虛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這不是都行業潛規則嗎?”


    王子虛在心裏算了算,如果學生們人手一本,那就是接近20萬的收入。他暗暗驚歎一聲。在他這個年紀,20萬對於他來說可以說是一筆巨款了。


    女孩說:“待會兒如果要我們上去買書,你就說你沒帶錢。”


    王子虛說:“你呢?”


    “我也沒帶錢。”


    王子虛沉默了會兒,說:“迪特洛夫·萊西是吧?我改天去看看。”


    女生揚起臉,用眼睛的下半部分看了他一眼,眼神裏寫滿不相信。


    後來王子虛才知道她的用意。原來她不是跟他一見投緣,想幫他省錢。她鼓動王子虛不買書主要是因為,她怕隻有她一個人不買,會被老師罵。


    果然,後來班上就他們倆沒買書。老師批評的火力卻全集中在王子虛一個人身上,而她安然無恙。


    當然,事後她老實承認了這一點,王子虛也原諒了她。不過,王子虛還是寧願相信她是跟自己一見投緣才鼓動自己別買書的。


    那是王子虛第一次跟陳青蘿說話。


    ……


    他抹了把臉,跳下床來,雙腳在地上摸索拖鞋,一邊打開手機上的音樂軟件,隨機播放一首歌曲,去洗手間刷牙。


    手機裏流瀉出美國搖滾樂隊ivan&alyosha的《thefold》。王子虛用腳打著節拍,直到嘴裏滿是牙膏沫。


    這個樂隊的名字,翻譯成中文的話叫做“伊凡和阿廖沙”,無疑是出自《卡拉馬佐夫兄弟》。那個俄國作家的乳汁依舊在哺乳著世人,不管是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人,還是這廂的王子虛。


    美國人在手機裏唱著“don''tyoufold”,那是俚語,大概意思是“別拋棄、別放棄、別退縮”。fold是折疊的意思。所以用比較接地氣的方式翻譯應該是:你得支棱起來啊。


    “你得支棱起來啊。”


    金發碧眼的美國人忽然變成了操著東北鄉音的馬大帥,本土化工作完成得堪稱完美,王子虛想到這裏賊笑起來,為自己的驚世才華而感到自豪。


    如果他的英文再好一點,他就可以一邊寫作,一邊搞翻譯,就像村上春樹那樣。可惜他的外語水平令人沮喪地差勁。陳青蘿的英語倒是十分好,每次考試都在140分左右徘徊。為了她擔任英語課代表還是語文課代表的事,兩位老師幾乎要打起來。


    刷完牙,他盯著手機上寧春宴和左子良各打來的一個電話,猶豫著該給誰先迴過去。


    最終他選擇了左子良。並不是因為他對光頭有著什麽特別的偏好,而是如果先打給寧春宴,會有種重色輕友的負罪感。


    “喂,你現在才醒啊?”


    王子虛說:“我這個月平均睡眠時長可是隻有4個小時啊,我一天睡24個小時都補不迴來。”


    那邊笑了:“說得也是。話說迴來,你知不知道自我、本我和超我?”


    “啊?”


    王子虛剛睡醒,他正打算去廚房打個雞蛋,給自己攤一張蛋餅。這個時候聊自我、本我、超我實在非他所能料。


    “是精神分析的概念吧?本我是個體最原始的動物性衝動,超我則是崇高道德與理想信念的追求,自我則是在兩者拉鋸之間形成的自我意識。”


    左子良感歎道:“你看的書真多。比我想的解釋還要好。”


    王子虛敲開一個雞蛋,有點受寵若驚:“謝謝。不過你問這個幹什麽?”


    左子良說:“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到了這個。”


    莫名其妙。


    左子良又說:“你應該找個女人抱抱。”


    王子虛說:“喂喂,你在說什麽?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的妻子昨天才離家出走,你就跟我說這種事,你到底在想什麽啊?我不是那種抱了女人就能忘掉所有煩惱的人。”


    “知道知道,你的超我異常強大。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電話那頭左子良似乎在因為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煩惱,好半天才開口說:“我看過你的《野有蔓草》。”


    王子虛感到現在話題才迴歸正軌:“那就從《野有蔓草》開始說起,不要那麽跳脫,說點我能懂的。”


    “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發現,”左子良說,“你的這個故事裏,你的主角從來沒有抱過他的老婆。在麵對婚姻內的壓力時,總是一個人自我消化。”


    說起,王子虛語氣弱了幾分:“隻是生活的藝術化斷麵,並不一定能反映生活的全部真實,也不一定能反映所有人的所有真實。”


    左子良說:“是的,但是能一定程度上反映你的潛意識。”


    王子虛不說話了。


    左子良說:“我是真·正·結過婚的人。盡管你描寫的那種婚姻的確讓人感到密不透風喘不過氣來,在某些方麵真實得讓人戰栗,但婚姻中也偶爾有比較閃光的地方。比如,有些問題靠一個抱抱就能解決。”


    王子虛心不在焉地應道:“嗯,溫暖的港灣。”


    “所以,試著去嚐試擁抱吧。”左子良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語療員。你比誰都更深刻地理解孤獨,所以你能療愈許多人。不過你也需要療愈一下自己的暗傷,這方麵務必注意。”


    王子虛陷入了沉默。他始終感覺左子良意有所指,話也沒有說透。他似乎在隱瞞什麽。


    與其說是暗傷,不如說,他在暗示王子虛的視野中存在一個盲區,一個他自己都無法發現的盲區。那個盲區在那五十次諾貝爾文學獎的耀目光芒下遁形。


    左子良又說:“對了。還有件事要說。出版社那邊的編輯在找你。”


    “這個葉瀾跟我說了。她說,要開什麽簽售會?”


    左子良說:“她不懂亂講。”


    王子虛鬆了口氣:“我說呢,勞什子簽售會我怎麽可能會去?”


    “重點不是簽售會的事,重點是,你被架在火上烤著了,你去也難,不去也難,總而言之,這都是文豪該承受的。”


    王子虛一臉茫然:“我什麽文豪?你在說什麽?”


    “你不知道?”


    左子良的語氣倒像是他孤陋寡聞了,王子虛帶點脾氣:“我該知道什麽?我早上剛起來刷完牙,現在正在攤雞蛋餅,就聽到你跟我談本我超我什麽的,我該知道什麽?”


    左子良不無遺憾地說:“你還是看一看新聞吧,尤其是跟自己相關的。”


    左子良說完掛了電話,因為這通電話,音樂聲也停了。王子虛茫然地停留在一片安靜中。


    跟自己相關的新聞?


    王子虛用最快的速度給自己攤了一張蛋餅,隨後奔向餐桌,拿起手機瀏覽新聞。


    很快他就找到了左子良所指的那個新聞——不用認真搜,朋友圈裏就有,熱度很高,都被頂到了門戶網站的前排了。


    《絕望的文豪:神秘豔情作家與新銳美女作者交匯的命運之歎》。


    文章叫這麽個名字。王子虛似乎已經猜到為什麽會走紅了。


    神秘豔情作家是什麽?是我嗎?


    新銳美女作者又是誰?


    王子虛心跳有點加快,點進文章一目十行地掃過去。


    文章以王子虛昨天在直播中吐露心聲“很絕望”那一段為開頭,引出了小王子的走紅故事,接著又穿插寫中島敦其人。


    再往下,引出了文章的第二個主角:蕭夢吟。


    文章裏說,這是一位新近成名的青年新銳作家,最近剛剛獲得翡仕·歲寒文學獎。


    王子虛還看到了一些眼熟的名字,“……雁子山評價道:她是本年度最讓我感到驚喜的作者……”還有“戴晉華:如堅冰中見火焰……”“蘇非:我今年讀書名單上的第一位……”


    這些名字大多如雷貫耳,他們都不吝溢美之詞地給予了這位“新銳青年女作家”鼓勵。王子虛看到這裏,當即退出閱讀模式,在當當上下單了她的獲獎作品,原價39拿下,連滿減都沒有湊。


    他打開頁麵接著看下去,文章後麵將小王子和蕭夢吟放在一起對比,兩人都談過自己的“絕望”,兩人的絕望有相異和相通的部分。王子虛昨天談的“絕望”更加具體,而蕭夢吟的“絕望”則更加宏大,在境界上高了一層。


    盡管這篇文章寫得盡量客觀,且每一句都有據可循,但王子虛讀來,始終如鯁在喉。文章對於兩人並沒有做褒貶,但對比之下,未免顯得王子虛這廂有些卑猥。他賺得有點太多了。


    讀完後,王子虛看了眼文章發布時間,是在淩晨12點,距離自己的直播過去不到4個小時,王子虛懷疑,這篇文章是早就寫好用來吹捧那位新銳女作家蕭夢吟的,自己隻是拉過來當靶子蹭熱度的流量擔當。


    王子虛終於明白為什麽剛才自己讀得那麽難受——他感覺自己被碰瓷了。


    正在他發愣之際,新聞頁麵顯示“本話題有新動態”。點開一看,正好看到蕭夢吟新發的微博截圖。


    “蕭夢吟:感覺被碰瓷了……【吃瓜.jpg】”


    王子虛微微張嘴。


    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


    關鍵他還不能生氣。人家的微博沒有點名道姓也沒有指著誰的鼻子,隻是在這個時間點發了這麽一個意有所指的微博,是在影射什麽人盡皆知。


    而且站在她的角度,貌似真的是她被碰瓷了,畢竟,小王子隻是個“豔情作家”。


    他專門下載了微博,搜索,點進蕭夢吟的微博,打眼看到了她的幾張照片。


    從作家的角度來講無可挑剔。王子虛的個人意見是,不如陳青蘿好看。


    接著他點進那條微博的評論區,發現閱讀量已經達到10萬以上。


    底下的評論說什麽的都有,有寬慰她的,有讚美她的,有罵小王子的,還有跟那些罵小王子的對罵的……總之熱鬧極了,大家好像都對這件事很有主見,簡直好像每個人都是熟知圈內秘聞的圈內人。


    王子虛感覺有點上頭。


    文章的署名作者,是碣石出版社的責編。這家出版社出版了《小王子情書》。蕭夢吟的獲獎作品也同樣是由他們出品的(盤到這裏,王子虛領悟到為什麽會有這樣一篇文章了)。


    點開葉瀾的微信,收下她發過來的出版社編輯聯係方式,加上了對方。


    他本來氣勢洶洶,是打算問罪的,沒想到對方一上來卻格外熱情,消息接連彈出來:


    【小王子老師!】


    【終於加上您了!】


    【我特別榮幸!】


    【您的書已經賣出去一多半了,您看了今天火出圈的那篇文章嗎?可能加印的日子不遠了!】


    王子虛揉了揉腦袋,發消息過去道:


    【那篇文章是你們寫的嗎?】


    那邊迴複道:【是的,我們主編親自操刀寫的,沒想到效果這麽好。我看完之後感覺,您真的是太厲害了!】


    我厲害嗎?


    王子虛茫然敲字:【可是,跟實際情況不是很相符啊。】


    那邊道:【您不滿意嗎?哪裏和實際情況不符呀?】


    王子虛想了半天,道:【首先,我不是文豪。】


    那邊敲字敲了半天。


    【您謙虛了。】


    【這年頭,誰敢說自己是文豪啊?比爛的年代,大家都憋著壞水想罵人,誰敢出頭就罵誰。】


    【可是別人說就另當別論了。】


    【在我心裏,您就是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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