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醒來時,身處一片慘白當中。


    周圍影影幢幢,一切籠罩在一層慘白光暈之中,就好像有人在他眼前放了一塊水汽密布的磨砂玻璃,他如同直升機一般懸浮在這片慘白中,隻有頭頂上空閃爍著暖黃色光芒,星星點點,讓他幻覺自己身處仙境。


    如果他身處仙境,那麽他大抵確乎是死了。


    想到死,王子虛反倒安心下來。


    不用再考慮責任清單,也不用再考慮他人凝視的目光,更不用考慮,從今乃至將來50次諾貝爾文學獎的人選。


    他希望仙境裏有無限量供應的大豐收,其次至少有一台蹲力器——如果世界在這裏走到盡頭,時間到這裏迎來終結,他至少擁有無限的自由,足以來得及造一頭真正的劍龍。


    就在他即將在這一片平安喜樂當中沉淪時,一個白衣女人破開虛空,衝這邊喊道:“76號床家屬,76號床家屬在嗎?”


    身邊有女人應道:“哎,來了!”


    女人走過去,小聲討論著什麽。王子虛的眼神開始對焦,他才發現,頭頂閃爍著光芒的是吊瓶,裏麵還剩半瓶澄澈透明的液體。


    空氣裏漂浮著橘子味、米飯味、消毒水味、含有生理鹽水的尿液味。陽光斜斜照過來,在他手背上留下幾道火紅的線條,埋在皮膚裏的針頭上裹滿膠布,葡萄糖藥液靜默流入體內,讓手腕處一片冰涼。


    “你醒啦?”


    女人迴來了。一隻溫暖柔軟的手貼上他的腦門,試了試他的體溫,不知道試出什麽來了,女人一言不發地縮迴手,坐迴去接著玩手機。


    他轉頭,看向這位“76號床家屬”。


    她坐在床邊的天藍色椅子上,包裹著黑色絲襪的長腿交叉斜放,擋住了包臀裙容易走光的區域,披散的黑發下方露出銀色耳環,塗了口紅的紅唇在這一片慘白中格外顯眼。


    有一瞬間他還以為這是妻子,看仔細了才發現她是葉瀾。王子虛盯了葉瀾一會兒,才醒悟到,哦,原來我進了醫院啊。


    “我睡了多長時間?”


    “三、四個小時吧。”葉瀾頭也沒抬,“我早跟左子良說不能再壓榨你了,誰知道你們倆,一個敢說一個敢聽,真是兩頭驢。兩頭倔驢,兩頭又臭又硬又蠢又擰的大倔驢……”


    王子虛又問:“我得的是什麽病?”


    葉瀾說:“缺乏睡眠、營養不良、低血糖、焦慮,可能還有點眼壓過高。”


    王子虛抬起頭:“就這?”


    葉瀾瞪了他一眼:“什麽叫‘就這’?醫生說,把自己累到暈倒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王子虛問:“我為什麽會便血?”


    “經大家討論一致認為,可能是由於你中午吃了太多紅莧菜。那不是血,是紅色素。”


    “……”


    王子虛如釋重負。王子虛哭笑不得。王子虛又悄悄鬆了一口氣。


    他從不檢查身體,他覺得毛病都是檢查出來的,這種諱疾忌醫的思想他自己都知道大錯特錯,但他知錯而不改。所以看到便池裏紅色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終於遭了報應。於是很釋懷地暈了。


    誰知道,聽起來一大堆毛病,一個能要人命的都沒有。他的身體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好險,我還以為沒有機會了呢。”


    葉瀾看他:“什麽機會?”


    “得諾貝爾獎的機會。”


    他說完,注意到葉瀾的表情更加疑惑,解釋道:


    “諾貝爾文學獎不發給死人,死了就,沒有得獎機會了。”


    “哈哈哈哈……這個笑話還可以,你還有精神開玩笑,看來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王子虛掀開被子:“我現在就可以出院。”


    葉瀾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反手把被子蓋了迴去,伸手按在他腿上:“你真不要命啦?醫生說了,至少還要住院觀察一天!”


    王子虛有點兒虛,掙紮了一會兒沒掙紮起來,躺迴床上,頗感絕望。


    今天已經浪費幾個小時的時間了。


    他本可以寫完幾千字的腳本,撰寫完成西河文會的征稿,準備次日的課程……可惜這些時間都浪費了,接下來還將浪費一整天在該死的醫院裏。


    他突然很後悔,為這輩子曾無所事事地度過的每一天而後悔,他恨不得向時間之神虔誠祈禱,隻求再多借給他一天時間……


    “哈哈,蘇雪蓮居然對米飯過敏,好可憐啊!”葉瀾在旁邊對著手機傻笑。


    ……就借她的時間就好。


    王子虛在病床上舒展身體。剛才他以為自己要死了,有一刹那竟然覺得很輕鬆,這讓他感到羞愧——如果讓海明威知道了,肯定要怒斥他沒有硬漢精神。


    如果他死了,苟應彪會假裝悲痛地在他的葬禮上致辭,然後順手將今年的優秀授予刁怡雯;如果他死了,輕言就真正和文曖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仇澤的牙都要笑脫;如果他死了,諾貝爾文學獎會毫無波瀾地頒發另外50個文學家,其中不會有他。


    總而言之,如果他死了,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唯獨對他自己來說不是很妙。即使是為了這一點,他也必須好好活下去。


    在不被命運眷顧的時候,好好活著,就是對命運最大的抗爭。


    王子虛轉頭問道:“為什麽是你在這裏陪護?那些腳本師們呢?”


    葉瀾說:“本來應該是他們當中的某人陪護的,誰讓我太積極了呢?還特地開車跑過來,搞得他們以為我很閑似的,就把我留下了唄。”


    王子虛說:“謝謝你。”


    “不客氣。”


    葉瀾側對著他,看不清臉色。


    葉瀾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當時的情況,有點類似於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裏麵一個情節。


    書裏,主角王二被人在腰上夯了一扁擔,痛暈了過去,大家都說他腰斷了,要死了。陳清揚聽說後急急忙忙跑下山,在王二耳邊喊,伱要是腰斷了,我養你一輩子!——於是大家都以為他倆在搞破鞋。


    葉瀾接到電話後,把高跟鞋提在手裏,光腳超速開車過來,闖進基地連聲問人呢人呢人呢?然後幫忙扛著王子虛,用車子把他拖到醫院。


    因為表現得過於積極,大家都以為他們關係曖昧,心照不宣地集體離場了。葉瀾發現隻剩自己陪護時氣急敗壞,又不能丟下王子虛不管,隻好坐在這裏玩手機。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可以啊,隻要不叫我端屎端尿,幫幾個忙都行。”


    王子虛不知道的是,葉瀾其實也不想坐在醫院玩手機。她之所以坐在這裏,就是一直在等王子虛找她麻煩。她不怕麻煩,她怕的是自己沒作用。


    王子虛看不出她的心思,很單純地說:“那你能幫我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拿來嗎?我要寫。”


    葉瀾瞪眼:“還寫啊?都這樣了,還寫什麽啊?好好休息吧。”


    “……”


    王子虛拿眼睛瞪著她。女人都是這樣,一開始跟你說什麽都願意為你做,等到你真的提出什麽倡議,她們又不高興了。這就顯得很不夠意思。所以王子虛拿眼睛瞪她。


    葉瀾並不覺得自己不夠意思,她覺得她是為了王子虛的身體著想。但是王子虛瞪著她,她也沒有不高興。


    因為催產素的緣故,她覺得現在的王子虛很可憐——雖然已經30歲了,但還像個值得關懷的少年郎,需要愛的抱抱。當然,她並不是真的打算抱。這隻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


    最後葉瀾語氣軟化了一點:“休息就好好休息,非要趕這個時間幹什麽呢?又不差這一兩天。”


    “後天就是截稿日,今天不寫,明天不寫,之後就沒必要寫了。”


    葉瀾又覺得他可憐,說:“算了算了,真拿你沒辦法。我去拿就是了。”


    葉瀾朝門外走去,忽然又迴過頭來問:“你除了寫,就沒別的需求了?”


    王子虛搖頭:“我隻需要寫。寫才是生活必需品。”


    葉瀾出去了。以前她就覺得王子虛是個怪人,她現在更加覺得他是個怪人。


    等到葉瀾迴來,王子虛心滿意足地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


    他的筆記本電腦是5年前買的lnv,笨重如牛,剛剛運行了沒兩分鍾,就開始大聲喘粗氣,並且使出煎雞蛋的勁兒發熱。把他燙得齜牙咧嘴。


    他隻好把筆記本電腦盡量往前推,但在重力作用下,它又總是掉下來,砸向他的小腹。而且一活動,手上紮針的地方就腫成豬蹄。


    葉瀾滿臉奇怪地盯著他扭曲的臉,越發覺得他很奇怪。但是這事兒能好意思跟她說嗎?說了她就更該怪他不應該在醫院搞形式主義了,比雞娃還雞。王子虛隻能忍氣吞聲,先苦一苦自己。


    他不無絕望地想,光是這種惡劣的寫作環境,就已被拉開一大截差距,這樣怎麽跟林洛、沈清風競爭?他為什麽總是在關鍵時刻這麽倒黴?


    從他這種想法我們可以知道,王子虛活到30歲還是有點幼稚在身上。如果他這樣算倒黴,他是從投胎開始就倒黴了。


    在他躺在醫院被電腦燙得吱兒哇亂叫的時候,刁怡雯的作品正在被交給雁子山當麵修改,告訴她哪裏寫得好,哪裏寫得不好,如果想要得獎,應該怎麽寫。


    雁子山是國內知名作家,國內有幾個作家常年登上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他就是其中之一,賠率排第7。


    幸好王子虛不知道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可能更加心灰意冷到連投稿都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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