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人想的不同,萬海坡中心不似從外看到的漫天風沙,而是詭異的寂靜。


    如同一塊透明的保護罩將內外分隔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天地。


    外麵,狂風恨不得將整片萬海坡的沙子吹到天上。


    內裏,每一顆沙粒都紋絲不動。


    其中,一個素衣女子閉目盤腿端坐於地上。


    她的身前,平躺著一個同樣身穿月白色錦袍的俊秀男子。


    那男子神情安詳,雙手交叉置於腹上。


    若不是氣息時有時無,還當是睡得正香。


    一盞素白的燈籠無憑無依,懸於男子之上,此刻正發著微光。


    又過了半個時辰,男子的氣息終於從斷斷續續變得平穩。


    南榮嫿緩緩睜開了雙眸。


    濃墨色的眸子中倒映著陰雲雷電,漫天黃沙。


    以及,成千上萬,垂手恭敬而立的魂魄們。


    站在最前方的是兩個身穿鎧甲的將領,一個兩鬢已有些斑白,另一個正當壯年。


    原本他們正眸色擔憂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沈臨鶴,察覺到南榮嫿的目光,趕緊抬頭朝她看去,而後拱手行了一禮。


    鬢發斑白的老將軍一臉後怕道:


    “我們差點釀成大錯啊,幸而有南榮姑娘救了臨鶴,否則…否則我這做外祖的,害了自家外孫性命,該當如何啊!”


    那名壯年將軍也痛心疾首道:


    “臨鶴是我妹妹的心頭肉,也是我們全家人的寶貝,我竟然…對他下如此狠手!”


    南榮嫿的目光從他們兩人身上挪開,落到依舊未曾醒來的沈臨鶴臉上,神情柔和了些。


    “他不會怪你們的,而且,你們之前是受人操控,原本就沒了神誌,所作所為皆不從心,不是故意要害他的。”


    老將軍搖了搖頭,“不管如何,若非姑娘,今日臨鶴定是要死在這了,姑娘肯救我外孫一命,老朽本應肝腦塗地來報答,可惜如今已是死魂一縷,隻能望姑娘受老朽一拜!”


    說著,老將軍就要雙膝跪地,拜伏下去。


    可下一刻,他卻發現自己的膝蓋怎麽都彎不下去。


    抬頭去看,隻見南榮嫿虛虛在空中一揮,緩緩開口道:


    “您是臨鶴的外祖,便也是我的外祖,哪有長輩給晚輩跪拜的道理。”


    此話一出,沈臨鶴的外祖和舅父都愣住了,這話說得著實有些曖昧了…


    二人從方才恢複了神誌,見到的便是南榮嫿操縱手中燈籠,生生將沙漠翻了個個兒,將沈臨鶴救了出來,隨後又喚醒了眾多魂魄。


    他們對這素衣女子的敬畏之心堪比麵對神明,倒是從沒想過眼前這法力滔天的女子與自家寶貝是個什麽關係。


    二人對視一眼,想問,又怕唐突了這神仙般的女子。


    不料,反倒是南榮嫿先開了口:


    “我與臨鶴已經定親。”


    “對,”一道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與嫿兒已經定親了,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南榮嫿聽到這聲音,終於鬆了口氣,趕忙將沈臨鶴從地上扶坐了起來。


    二人四目相對,眼眶微紅。


    這一眼,仿若隔了千萬年的時光,曆經了生死,才能再將彼此看入眼中,裝入心上。


    反觀沈臨鶴的外祖與舅父二人倒是眼睛瞪得一個比一個大。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要挪一挪視線。


    但二人麵上的喜色已是藏都藏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都能栓根繩釣魚去了。


    沈臨鶴又深深看了南榮嫿一眼,這才緩緩站起向前走了兩步,朝兩位將軍恭恭敬敬行了跪禮。


    “外祖、舅父,你們故去時我還小,那時候不懂事,隻記得母親流了好久的眼淚,她甚至還想重新拿起長槍上戰場殺敵為你們報仇,被父親好說歹說才攔住了。”


    “不過不久之後,灤國就被滅了,也算是報應。”


    “灤國?”老將軍一愣,“與灤國有何幹係?”


    沈臨鶴一聽,察覺到不對勁,麵色一沉問道:


    “當年,不是因為你們率一隊士兵押送糧草經過萬海坡,被灤國士兵偷襲才導致全軍覆沒的嗎?”


    “這…”沈臨鶴的舅父一臉愕然,“當年確實有他國士兵偷襲,不過不是灤國,是茲丘國啊!”


    一聽到茲丘國,老將軍麵色憤然,恨恨道:


    “當年,是茲丘國苦苦求和,說他們連年旱災,草木枯黃,牛羊餓死了一大片,百姓生活困苦,民不聊生,他們的君主耶律郜連連向慶啟帝來信,說隻要大慶國同意與他們停戰,待他們度過難關,必會連續二十年向大慶國上貢。


    慶啟帝才不在乎那些貢品,隻不過他心懷天下,不忍天下蒼生受苦,茲丘國的百姓也是百姓,於是他同意簽下停戰協議。


    然而,簽下協議之後不過兩個月,我們的軍隊途經萬海坡卻慘遭茲丘國士兵的偷襲,我們苦苦抗爭,但奈何兵力懸殊,最後慘敗,送往邊境的糧草也被他們搶了去!”


    這麽多年過去,提起這事,老將軍依舊心中憤怒不甘,他身後的眾多將士也是同樣神情。


    南榮嫿垂下眸子,想來將陰鬼從地府中放出來,置於擎蒼鼎中的人,便是想要利用這些魂魄身上濃重的怨氣,來讓陰鬼成型。


    然後,對付於她。


    不過那人也留了後手,就是怕陰鬼不敵,便給了東平寒月報信煙花。


    煙花一起,那人便會親自前來,除掉她。


    這風沙未有停止的跡象,想來那人,就在萬海坡附近。


    想到這,南榮嫿目光寒意森森,隔著漫天黃沙,遙遙望向萬海坡外。


    -


    “哎喲!”


    高樓上,溥翁的眼睛一陣生疼。


    他匆忙閉上,撩起道袍一角擦了擦,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


    眼睛的刺痛感消失了,但眼球已經通紅。


    “哼,”他又仰頭灌了口酒,朝萬海坡上空看去,“倒是稀奇,竟還有沙子能迷了老道的眼!”


    方才閉眸調養生息的竺語緩緩睜開了眼睛,“所以,溥翁,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掌控在你的手中,即便是一粒小小的沙子。”


    溥翁側目看他一眼,得意道:


    “我才沒什麽閑工夫掌控一粒沙子,我隻想要掌控我想掌控的,即可!”


    說完,他又欣賞似地朝萬海坡看了看,捋了捋他那灰白的胡子。


    “這萬鬼生殺陣一旦開啟,最少也得九日,那禍害已然被誅,也沒什麽好看的了,老道還是先走一步,將這喜訊告知酆都大帝!”


    溥翁說著便轉身要離開,可才走了幾步,忽覺四周光線漸明,耳邊的狂風唿嘯聲也慢慢停止了。


    他麵色一凝,匆匆迴過身來,眼前的一幕讓他瞬間瞪大了眼睛。


    隻見漫天的黃沙緩緩落下,空中厚重的烏雲漸漸散開,有陽光從烏雲縫隙間爭先恐後地鑽出來,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溥翁快步走到圍欄邊,他的手緊緊抓著欄杆,喃喃道:


    “這可是上古的萬鬼生殺陣,怎麽…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被破了?!”


    竺語麵色不變,仿若早已料到這一切。


    他緩緩開口道:


    “溥翁,別忘了,萬鬼生殺陣,有殺,亦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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