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爐上銅壺裏的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在一室靜謐之中更加明顯。


    傅慶堂看著這個不知從何突然冒出來的異族女子,目光陰沉。


    “你到底是誰?”他的聲音緩而危險。


    南榮嫿自知在人家的地盤,她突然揭穿,有些冒險。


    但她在傅慶堂身上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跟從老羅身上感應到的一樣。


    那是南榮一族才有的,攻擊時留下的氣息。


    甚至傅慶堂身上受的傷更嚴重一些,氣息更濃一些。


    方才之所以沒有感受到,是因為老羅的傷在皮肉,而傅慶堂的傷卻在骨子裏。


    這麽多年,他應當十分不好受。


    而南榮一族向來與世無爭,若主動攻擊,則隻有十二年前那一次…


    鄧籍奉國師之命製作的碗、巴奇對馮瑤跟隨‘貴人’的反悔、無法出入的極泉宮…


    南榮嫿心底隱隱有一個大膽的猜測,若是真的,那她須得加快進度了。


    於是她才當麵拆穿傅慶堂。


    倒不是怕他,而是若傅慶堂與國師關係匪淺,那她的存在定會讓國師知曉。


    “傅丞相看我像誰?”南榮嫿不急不緩說道。


    傅詔站立一旁,看著傅慶堂的臉色,眉頭輕蹙。


    莫非十二年前那一仗有什麽特別?


    但傅慶堂從未提及,他到底隱瞞了什麽?


    傅慶堂這才仔細端詳南榮嫿的麵龐。


    忽地,他腦中一閃,目光犀利,說道:


    “你是…十二年前被斬殺的那個族的族人?!”


    果然…


    南榮嫿雙眸驟冷,唇角帶著一抹危險的弧度,輕聲道:


    “傅丞相連那些族人姓什麽都不知道,就全都殺無赦了嗎?”


    “那今日,我來告訴你,那些人——姓南榮!”


    傅慶堂麵色一白,腳步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靠到了茶桌邊上。


    銅壺裏的水已經沸了出來,澆滅了泥爐裏的炭火,房內頓時一片安靜。


    傅慶堂手撐著桌邊站直了身體。


    他神色複雜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歲。”


    “你當年隻有五歲…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傅慶堂迴想起十二年前密林中那一幕幕的血腥和那些詭異的畫麵,心中發冷,冷得身體都開顫抖起來。


    他目光還死死盯著眼前的女子,他不相信那煉獄一般的地方,竟還有一個五歲的孩童安然活下來!


    而一直未曾開口的傅詔聽著傅慶堂和南榮嫿的對話,明白了什麽。


    當年密林中那場絞殺的對象,根本就不是敵軍餘黨。


    而是南榮嫿的親朋手足,隱於世外的南榮一族!


    看到傅慶堂的反應,傅詔想起了金吾獄之中老羅顫抖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


    仿佛他們不光剿滅了一個異族,還經曆了最恐怖的事情!


    南榮嫿神色淡然,一根手指輕撫著燈籠。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定會感歎一句好女顏色盛,柔情撫燈籠。


    但在傅慶堂的眼中,這一幕卻讓他從心裏恐懼!


    “傅丞相這個問題問的好啊,”南榮嫿目光依舊凝在燈籠上,“我也想知道,我是怎麽活下來的,而我的族人卻為何全都死了。”


    她抬眸朝傅慶堂看去,眼神真摯,輕聲道:“傅丞相可以告訴我嗎?”


    這模樣似乎真的在同傅慶堂商量,可傅慶堂知道不是。


    一股涼意從他的腳跟爬上脊背,他竟然須得緊咬著牙才不會讓牙齒打顫。


    南榮嫿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傅慶堂倚在桌邊退無可退。


    “南榮姑娘!”


    傅詔上前擋在傅慶堂的前麵。


    他雖覺得南榮嫿一個弱女子做不出什麽殺人放火的事,但看到傅慶堂的反應還是忍不住上前擋住了南榮嫿。


    “南榮姑娘,十二年前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南榮嫿似乎聽到什麽可笑的事,輕笑出聲。


    “誤會?我南榮一族,一百二十四口人命,怎麽算的上誤會?”


    “不知傅將軍是把‘誤會’這兩個字看的太重,還是把一百多條人命看的太輕?”


    “不對,不對…”傅詔身後的傅慶堂突然喃喃道,“不是應該一百二十五個人嗎,為何你說一百二十四條人命?”


    南榮嫿視線輕掃一眼燈籠,“這事,國師應當清楚得很。”


    “國師?可國師當年…”傅慶堂突然停住了。


    國師當年算出密林中藏有敵軍,還說其中有一個帝王星象,留著恐威脅大慶國根基,讓他們去將其斬殺殆盡。


    待他們迴來,將所見所聞迴稟於國師時,她卻隻淡淡說了句‘唔,大家辛苦了’。


    若國師實際早已知曉林中並不是敵軍呢?


    傅慶堂神色一凜,若真是如此,那有些事便解釋得通了…


    ‘咚咚——’房門被敲響。


    劉總管在門外說道:“丞相、將軍,沈臨鶴少卿求見,要找…找今日來訪的客人。”


    尖細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抖的厲害。


    而下一刻,南榮嫿便知道為何了。


    隻聽門‘哐’的一下被人從外用力推開,沈臨鶴帶著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闖進了房內。


    劉總管一副啞巴吃黃連的模樣,隻敢在心中暗罵,全京城就這沈家的紈絝最讓他頭疼了!


    可偏偏人家老子是大慶國唯一的國公,等他老子西去了,國公的名號還得落到這混不吝頭上!


    沈臨鶴轉身剛想要拍一拍劉總管的肩膀,手抬到半空又停下了。


    他臉上嫌棄的樣子很是明顯,最後還是隻說了句‘謝了’。


    他對劉總管可以不尊不敬,但麵對傅慶堂不行。


    即便他討厭傅詔連帶著討厭他的爹,但畢竟人家是一國丞相,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沈臨鶴好似沒有看到傅慶堂撐在桌子上的手和不算好看的表情,向前走到南榮嫿身邊,正兒八經朝傅慶堂彎腰行禮。


    “沈家臨鶴見過傅丞相!”


    到此刻還是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可下一刻便暴露了他的本性。


    隻見他湊到南榮嫿身邊,神色擔憂道:


    “嫿兒,我今日去找你,卻聽聞你來了丞相府,這不緊趕著過來了,他們沒有欺負你吧?”


    嫿…兒?


    南榮嫿挑了挑眉,沒有應聲。


    但看著傅慶堂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心頭的冷冽竟漸漸平息了不少。


    “我與傅丞相和傅將軍相談甚歡,方才我們還在聊十二年前的事呢。”


    沈臨鶴毫不意外,南榮嫿睡了整整一日,他便忙了整整一日。


    先前沈老國公在祠堂中無意提到南榮嫿詢問過當年剿滅南方敵軍一事。


    再加上南榮嫿對他說的,和她夢中的囈語,沈臨鶴猜了個大概。


    而知道當年之事的人除了國師,便隻有參與過那場戰役的將士。


    沈臨鶴思來想去,昨夜竟去爬了紀懷宇老將軍家的牆!


    紀老將軍自那場戰役迴來後,便一病不起。


    聖上準了他的請求,讓他退出朝堂安度晚年去了。


    可不知為何,原本頭腦清醒的紀將軍從歸了家便開始腦子不好使,不是忘這就是忘那。


    還經常自己念念叨叨,不知說些什麽。


    沈臨鶴身穿夜行衣,倒不怕紀將軍認出他來。


    熬了大半宿,連嘮嗑帶嚇唬的,紀老將軍竟然從家裏的柴火垛下翻出了一本冊子。


    沈臨鶴一看,竟然是當年參與過密林一戰的將士名冊!


    他剛才往長盛閣走了一遭,才知曉南榮嫿竟又去了金吾衛府衙。


    他追至金吾衛,卻得知她來了丞相府。


    而名冊當中傅慶堂赫然在列!


    沈臨鶴心中焦急,一路快馬加鞭來了丞相府,揪著劉總管便闖到了這裏。


    待看到房中情景,他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但沉下氣來仔細琢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個什麽。


    南榮嫿如此有本事,還能讓傅家父子給欺負了不成?!


    倒是真該勸勸她,別一個生氣把傅家人給打殺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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