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龍船。


    當天早些時候,咚妹兒還在昏迷。


    薛神醫給咚妹兒療傷的過程中,墩子忍不住拋出一堆問題來問五嫂——


    五嬢嬢,你是什麽時候從碼頭出來的啊?


    五嬢嬢,你怎麽知道我們往這個礁石小島過來的啊?大尾巴起飛之前,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要來這裏……


    五嬢嬢,你怎麽認識這群的海匪……啊不,這群海上義士的啊?


    五嬢嬢,你肯定不是被他們綁過來的哈?我就是挺奇怪的,怎麽他們看起來這麽怕你?(小聲逼逼的……)


    五嬢嬢,他們剛才管咚妹兒叫啥?龍頭?什麽龍頭?


    五嬢嬢,這個薛神醫靠不靠譜啊,剛才給咚妹兒包紮,看起來還像點樣,怎麽給大尾巴打夾板的那兩下子,我看著這麽不像呢?我哥從來不那樣上夾板的……(也是小聲逼逼的……)


    五嬢嬢,咚妹兒怎麽還不醒啊?那個神醫不是說天黑之前準好嗎?


    五嬢嬢,……


    五嬢嬢,……


    開始醫治之後,左右都退下了,隻剩下薛神醫,五嫂、墩子,還有兩個幫忙的壯實女子。


    五嫂心急如焚的看著薛神醫給咚妹兒包紮,剪開了衣服之後,大家發現咚妹兒的傷,遠比之前看起來的要嚴重很多。


    很多螃蟹的斷腿都插進了肉裏,帶著倒刺的蟹腳很不容易取出來,而且螃蟹的是吃泥沙的東西,平時走在臭爛的地方,蟹腿奇髒無比,取出斷肢之後的傷口,也需要切開了撒上烈酒,不然恐怕之後會留下炎症。


    五嫂看薛神醫用柳葉細刀劃開咚妹兒的肌膚,小心翼翼的取出倒刺和汙物,而後再撒上烈酒,傷口處就浮起一層泡沫。


    更嚇人的是胳膊上的幾處貫穿傷,切開傷口之後,都能看見骨頭了。


    每次撒酒,昏迷的咚妹兒都會身體隨之猛地一抽,可見即使處在無意識當中,傷口撒酒的疼痛,依然很劇烈。


    五嫂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經曆這樣的苦難,早已哭成淚人。


    兩個幫忙的婦人中,其中一個就是之前在島上說話的那個,她一看五嫂的樣子,也忍著淚,勸慰道:“五娘娘,當娘的最看不得這個了,薛神醫的醫術,堪稱華佗在世,海上各家沒有不服的,您就放心吧。


    不必再守在這裏了,讓這個小兄弟陪著您,去甲板上走幾步,等迴來的時候,我們就都收拾好了。”說著朝墩子使眼色。


    墩子領會,馬上攙扶著五嫂就往外走。


    五嫂自然是不肯的,可耐不住那兩個女人一再勸慰,都說怕她哭得太厲害,影響了薛神醫縫針,五嫂這才被墩子扶走了。


    出了船艙,上了甲板,陣陣海風拂來,天地一片清明。


    墩子從未來過這麽遠的海域,周圍茫茫一片,看不到陸地在那一邊。


    除了廣闊的天空,就是無垠的大海,似乎天地盡收眼底,又似乎自己隻是滄海一粟,隨時都會泯滅。


    於大洋之中觀海,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五嫂走了一會兒之後,果然漸漸止住了哭聲。


    “墩子,你剛問的那一堆事兒,我好好給你說一說吧!”五嫂扶著欄杆,目光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思緒,也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多年以前,五嫂還是無憂無慮的疍家少女水仙,容貌清麗,性情單純。


    在港口擺渡為生,日子過得清貧,但是很自在。


    有一日,船上來了一個書生,聽口音是從遠方來的,要租渡船,進京趕考。


    這樣的書生,時不時的河上就會遇見幾個,也有風流的,在誰家的船上纏綿幾日,留下來諾言和信物給船娘,而後再啟程的。


    當然,不管當初立的誓言多重,給的信物多真,最後,就沒有一個迴來的。


    可船娘與書生的故事,每一輩人都會出幾個,大家常聽常新,見怪不怪。


    水仙遇見書生丁一鳴的時候,見這人厚著臉皮糾纏,以為這種狗血故事,被自己遇上了。


    她當然懶得理這人,催促他快去趕考,本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必費心流連。


    可丁一鳴似乎認定她不走了,什麽趕考,什麽功名,全都忘了。


    他說:“我哪兒都不去,就要留在這船上,和你相伴一生。”


    水仙氣笑:“你連個水都不會,留在河上做什麽!”


    本來無心一言,沒想到,丁一鳴後一日竟然涉水而來,靠近了看,他竟然是騎在一隻海豚的身上,來追逐水仙的船的。


    “這是海裏的生靈,如何會聽你的?”水仙大為吃驚。


    “不僅海裏的,天上的也聽我的。”丁一鳴說著,朝天上打了一聲口哨,果然,一群胡亂飛翔的海鷗,竟然得令一樣,全都朝這邊飛了過來。


    丁一鳴又是一聲唿哨,那群海鷗居然整整齊齊,在天上結成一個巨大的圓環,盤旋而飛,甚是炫目。


    不僅是水仙,周圍的疍家人都看直了眼。


    這是什麽神通!


    後來,經不住丁一鳴鍥而不舍的追求,見他真的鐵定了心,留在港口不走了,水仙也就跟了他了。


    和和美美的日子沒過多久,港口疍家人中,來了一個書生的消息不脛而走。


    一夜,水仙的連家船上,來了幾個陌生人。


    他們麵上恭敬禮貌,實則對要做的事情非常堅持。


    他們要借丁一鳴一用,去海上當一次軍師,幫著打一場海戰。


    海盜登門,不敢拒絕。


    丁一鳴很順從的跟著他們走了,因為在他出門的那一刻,暗中朝向水仙的長刀,才緩緩放下。


    那一仗,丁一鳴贏得非常漂亮。


    戰術運用,結合了潮汐風向,簡直出神入化。


    雖然事後,他什麽謝銀也不要,也交代了來請他的那夥人要保密,可難以避免的,他還是在海盜中出名了。


    丁一鳴說,當初先生給他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斷言將來他會一鳴驚人。


    他本以為,這一鳴驚人會應在金榜題名上,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戰成名。


    他不是被動任人差遣的那種人,既然命中如此,那就落草吧。


    不出幾年,丁一鳴的勢力就收服了海上各路大大小小的幫派,成為了海上一霸。


    早先上門請他出山,敢對水仙比劃刀子的那夥海盜,是最先被他幹掉的。


    當時,海上勢力形成割據之勢,紅、黑、藍、白、黃,五色令旗,分別代表著五個大幫派,分別占領著各自的海域。


    丁一鳴的紅旗幫,隱隱有壓過眾人一頭的氣勢。


    搶掠經過自己水域的船隻,再和其他的幾個幫派混戰搶地盤,成了當時海匪的日常。


    搶劫的時候,平民大多死於非命;幫派鬥毆的時候,雙方的兄弟也都死傷慘重,海水染紅。


    丁一鳴不喜殺戮,與各幫結成海盜聯盟,破天荒的實行頒發通行旗,保一方平安,賺通行錢的製度。


    一時之間,乾坤扭轉,不再死人,而銀錢進賬不絕。


    家家滿意,各方讚許。


    五大幫派的當家老板結為異姓兄弟,丁一鳴最為年輕,故而行五,人稱丁五爺。


    聯盟龍頭之位,也由丁一鳴出任。


    水仙自此開始,被人稱為五嫂。


    海盜講究地位身份,所以,底下的兄弟,是不敢直接叫她五嫂的,就尊稱她為龍嫂。


    龍嫂這個名號,前有大盜首石秀姑用過,那女人殺人如麻,水仙覺得這個稱唿殺氣太重,她不喜歡,所以,隻讓大家叫她五嫂。


    雖然她自己不介意,可多人還是不敢這麽稱唿的,就叫五娘娘。


    丁一鳴剛認識水仙的時候,有一次水仙無意之中說,看岸上駿馬馳騁,似乎比行舟更為愜意,身為疍家人,卻是無緣體會了。


    丁一鳴成為龍頭之後,將海中一個地勢平坦、芳草鮮美的小島,派專人開辟為馬場,大費周章,從陸地上運來了很多品種優良的駿馬,調理得當,都送給水仙。


    在那座島上,水仙依偎在丁一鳴的懷中,學會了騎馬。


    多年以後,當她第一次抱著咚妹兒,騎著大尾巴在空中飛行的時候,心中所想,都是當年夫君在側,夫妻二人談笑風生,一同縱馬馳騁的歡樂時光。


    這樣歡樂的時光沒有持續太久,由來丁耀祖打亂了海上的平衡,丁一鳴為了重整乾坤,不得不調集海上力量,一舉將他擊殺。


    那一仗,不僅是風向潮汐,丁一鳴甚至連遷徙的鯨群都用上了。很多當年有幸參戰的海盜,提起當年這一仗,都以有幸參與其中為榮。


    可大勝之後,海盜內部雖然再次團結起來,卻不得不遭受來自孫權謀的瘋狂反擊。


    丁一鳴,成了孫權謀不共戴天的殺子仇人。


    本來水陸兩個天地,各自守在一方稱霸,不會再有交集。


    可不久之後,水仙有了身孕。


    當年的海上,是沒有什麽好郎中的。


    誰的手傷了,治不好就把手砍了;


    腳傷了,治不好就把腳砍了;


    砍不了的地方,就自己慢慢等死吧。


    丁一鳴不能讓水仙在海上待產,他把她送到一處隱蔽的河灣上,安排了岸上的郎中,隨時待命。


    本來計劃周詳,但誰也沒有想到,水仙腹中的孩子會早產,半夜突然發動,胎兒還是臀圍。


    水仙難產,有血崩之勢。


    當時安排好的那個郎中,使出渾身解數卻無能為力,隻能問是保大還是保小。


    “大的小的我都要!”一貫溫文爾雅的丁一鳴,狠狠給了郎中一個耳光,而後憤而摔門而去。


    薛郎中當年以出神入化的接骨手法名震一方,誰也沒有想到,丁一鳴會以跑死十幾匹馬的代價,親自上門,連夜把他給抓了過來。


    海上龍頭的行蹤,向來絕密。


    此舉大肆上岸抓人,一下子暴露了丁一鳴的蹤跡。


    孫權謀帶人圍剿過來的時候,丁一鳴率領幾個親信斷後,安全送走了水仙母女,他自己卻身陷囹圄。


    後來,丁一鳴的死訊傳來,水仙接到噩耗的時候,正在給嬰兒喂奶。


    當時,她的眼睛幹幹的,木木的,一滴眼淚都沒有。


    水仙入定一般,凝望著艙內牆上掛著一副手跡,那是丁一鳴之前留下的。


    那還是當初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丁一鳴寫下來送給她的。


    當時水仙還不識字,說:“你寫的什麽,我也看不懂。”


    丁一鳴笑著說:“看不懂沒事兒,往後,我每天教你認一個字,不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你就都認識了。等到你我都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沒準兒你還能成了疍家第一個女秀才呢!”


    如今孩子尚還在繈褓之中,水仙早已都認得這些字了,而白頭偕老的願望,卻落了個空——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丁一鳴的書法極為狂放灑脫,滿紙龍飛鳳舞,鐵畫銀鉤,尤其那個“冬”字,寫得墨跡厚重,棱角分明,翩然欲飛。


    水仙看久久凝視著這個“冬”字,良久之後,親了親懷裏嬰孩的額頭,說:“孩子,你有名兒了,你爹爹留下來的,媽要好好把你養大,不能辜負了他的囑托。”


    冬。


    丁冬。


    咚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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