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碎石路,揚起的塵土裹著海風的鹹澀。林宇握著韁繩,聽見二妮在後座擺弄合同的窸窣聲,趙大勇則不時用拐杖敲著車幫,像在打拍子。


    此時,供銷社院子裏靜悄悄的,晾衣繩上掛著幾件褪色的工裝,在風裏輕輕搖晃。


    梁永超倚著解放牌卡車的車頭,指間夾著半支煙,煙灰顫巍巍地懸著。供銷社負責人從門裏踱出來,黃銅打火機“哢嗒”一聲,火苗照亮兩人臉上的皺紋。


    “老梁啊,這次辛苦你了啊。”負責人摸出煙盒,彈出一支遞過去。


    老梁伸手接過,煙絲蹭過他粗糙的指節:“辛苦點兒沒啥,隻要有錢賺。”


    他深吸一口,煙霧從缺了顆門牙的齒縫裏漏出來,“你也知道,這小地方消費水平有限,十天半個月跑一趟,我也不賺錢啊,這一大家子要養活。”


    負責人一聽這話就笑了,拍了拍他肩膀說道:“你可真能扯,你拿死工資,你怕啥?跑多跑少都一樣,歇著還省心。”


    老梁突然歎了口氣,煙頭在卡車輪胎上碾滅,留下焦黑的痕跡:“那是以前。”他扯了扯洗得發白的衣領,喉結上下滾動,“計劃經濟一搞,車隊說變就變。聽說以後要搞什麽基礎工資加績效,基礎工資低得連稀飯都喝不飽,全靠跑趟數掙績效。”


    “你說我往這邊兒送,一個月能掙多少錢?而且車隊車多活少,以前是個清閑的好工作,現在可不一樣,時間長了恐怕是要裁掉的......”


    他望著遠處空蕩蕩的院子,一臉憂愁。


    畢竟他除了開車,什麽都不會,這要是被裁了,他以後可怎麽活?


    家裏家外,一大家子要養活,他丟了工作,全家都得翻天。


    “啥?裁員?”負責人瞪大了眼睛,夾著煙的手僵在半空,“咱們可是國營單位,說裁就裁?”


    “怎麽不會?”老梁彎腰撿起塊石子,狠狠砸向牆角的水桶,“上個月隔壁紡織廠就裁了二十多個,說是優化結構。咱們車隊現在連貨都拉不滿,上頭能容得下這麽多閑人?”


    他抹了把臉,胡茬刮得掌心刺疼,“不趁著還有力氣多跑幾趟,到時候喝西北風去?”


    這時,馬車吱呀一聲停在院門口。


    林宇跳下車,正巧聽見最後幾句對話,和趙大勇對視一眼,兩人眼裏都閃過精光。


    “兩位大哥聊啥呢?這麽熱鬧!”林宇率先打招唿,問道。


    負責人慌忙掐滅煙頭,堆起滿臉褶子笑迎上來:“喲,小夥子,可有日子沒見了!想買點啥?今兒剛到的上海雪花膏,姑娘家保準喜歡。”


    他眼角的餘光瞟著二妮懷裏的藍布包,聲音提得格外熱絡。


    林宇牽著韁繩的手頓了頓:“你認得我?”


    “哪能不認得!”責人搓著巴掌往前湊,鞋麵上還沾著今早喂雞的穀殼,“上個月買了三斤紅糖、五尺的確良,上迴還扛走兩袋富強粉,咱這小供銷社,像你這麽敞亮的主顧可不多見!”


    這話倒是不假。


    林宇每次來都恨不得把貨架搬空,年輕後生裏少見的闊綽,所以他格外印象深刻。


    二妮往前一步,笑著說道:“大叔,我們今兒不是來買東西的......”


    “不是買東西?”


    負責人的笑僵在嘴角,“那是~?”


    “我們是來談合作的!”


    二妮話音剛落,供銷社負責人手裏的搪瓷缸“當啷”磕在卡車車鬥上,驚得梁永超手裏的煙卷掉在鞋麵上。負責人瞪圓眼睛,喉結上下滾動:“跟我們談合作?開啥玩笑,供銷社是公家的......”


    “您先聽我說!”趙大勇往前半步,嗬嗬一笑給這負責人遞上了一根煙,說道:“我們今年打算在營口市裏建個海鮮市場,就缺靠譜的運輸隊,你們車隊的冷藏車、司機都是現成的,幫我們運魚獲,按趟結賬,這買賣穩賺不賠!”


    負責人張了張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可公家的車......能私用?”


    “您看現在車隊的活計......”趙大勇指了指停車場落滿灰的卡車,“車多貨少,司機師傅們閑著也是閑著,運一趟海鮮,司機能拿雙份補貼,供銷社還能賺外快,三全其美嘛!”


    林宇三人本以為,這種好事兒,這負責人不會不答應。


    然而,供銷社主任摩挲著搪瓷缸子,指腹在斑駁的花紋上反複揉搓,喉結幾次欲言又止,良久這才說道:“對不住了,幾位,公家的車隊,哪是我說了能算的?”


    “總供銷社上個月剛發了文件,嚴禁公車私用。我要是應了你們,上頭追查下來,這頂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我也是拖家帶口的人,婆娘身子弱,娃還在念書,這飯碗要是砸了......”


    “主任,咱這真不是以權謀私!你想想,車隊閑著也是閑著,運一趟海鮮能盤活多少資源?”趙大勇說道。


    “話是這麽說......”主任連連擺手,後退半步撞上車鬥,搪瓷缸當啷作響,“可規矩就是規矩!我在這兒幹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敢冒這個險,幾位另尋出路吧,實在對不住了......”


    林宇卻突然笑了,伸手按住趙大勇欲往前衝的肩膀:“行,我們明白。”


    他掏出煙盒又給兩人遞了一圈,“那以後要是政策鬆了,還望主任多照應。”


    供銷社主任接過煙,夾在耳後,神情複雜地看著三人轉身離去。


    馬車軲轆碾過碎石路的聲響漸漸遠去,他低頭看著手裏的煙,突然想起梁永超方才說的裁員傳言,心頭泛起一陣寒意。


    林宇三人的馬車剛轉過供銷社外的槐樹,揚起的車轍還在塵土裏蜿蜒。


    梁永超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把煙頭狠狠碾進鞋底,橡膠與碎石摩擦出刺啦聲響。解放牌卡車的鐵把手被他攥得發燙,指節泛白。


    “老梁啊,不再呆一會兒了?”供銷社主任抱著搪瓷缸子,望著他突然往車上爬的身影問道。


    “不了!”梁永超扯開車門,帆布座椅發出吱呀哀鳴,“早點迴去,還能幹點家裏活兒。”


    他扯下掛在後視鏡上的舊毛巾擦了把臉,後視鏡裏映出自己凹陷的眼窩,引擎轟鳴聲撕裂寂靜的院子,車輪卷起碎石砸在圍牆上。


    梁永超猛打方向盤,卡車歪歪扭扭衝出供銷社大門。


    馬車碾過碎石路,發出有氣無力的吱呀聲,林宇手中的韁繩鬆了又緊,望著天邊被夕陽染成血紅色的雲,眉頭擰成個死結。


    二妮揪著藍布衫的邊角,紅頭繩隨著馬車顛簸輕輕搖晃:“這下可怎麽辦?供銷社這條路走不通,海鮮市場的事兒眼瞅著要黃......”


    “別急。”林宇扯了扯韁繩,馬匹打了個響鼻,“大勇哥不是說了嗎?供銷社這塊不行,咱們還可以走火車,火車有運送貨物這個業務,那邊肯定不會有問題,是吧大勇哥~!”


    趙大勇沉吟了片刻,說道:“話是這麽說,可火車運輸也有弊病。從村裏到火車站,再從火車站到市場,兩頭都得倒騰。”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劃著,“總不能靠人挑肩扛吧?這麽一折騰,成本上去了不說,魚獲的新鮮度也保不住。”


    林宇歎了口氣,抓起車轅上的水壺猛灌一口,冰涼的水卻解不了喉頭的燥熱:“先把火車那邊談下來,車的事兒再慢慢想辦法。船到橋頭自然直......”


    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


    一輛蒙著灰布的解放牌卡車揚塵而來,柴油味混著海風撲麵而來。


    梁永超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工裝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手裏還攥著半截沒抽完的煙:“等等,小夥子!停一下!”


    他的聲音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你們不是要找車運送魚獲嗎?你看我行不?”


    卡車在馬車旁急刹,輪胎擦出焦黑的痕跡。


    梁永超跳下車時差點栽倒,扶住車門才站穩,臉上卻掛著豁出去的笑:“我單幹!跑一趟算一趟錢,你看看你們一趟能給多少錢?”


    “大叔,你真要幹啊?你就不怕被供銷社知道你接私活,到時候罰你?”二妮盯著梁永超磨得發白的工裝袖口,問道。


    “嗨,沒事兒!”梁永超嗬嗬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車隊二十多輛車,就我這輛最舊,平時擱在角落根本沒人瞅。”


    他伸手拍了拍鏽跡斑斑的車門,鐵皮發出空洞的悶響,“隻要我不說,誰知道這車出去拉的是海鮮還是廢鐵?”


    “可一旦被發現......”


    “發現就發現!”梁永超突然提高嗓門,他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最後一支煙,火苗在暮色裏明明滅滅,“再這麽耗下去,裁員名單裏頭鐵定有我!倒不如趁現在,能賺一筆是一筆!”


    他深吸一口煙,煙霧混著海風灌進肺裏,“隻要車還在我手裏,今兒拉,明兒拉,後兒還拉!”


    趙大勇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半步,繃帶下滲出的血痕在暮色裏泛著暗紅:“梁哥,你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梁永超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不賭哪來活路?你們就說,用還是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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