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給屋頂的炊煙鍍上金邊時,村裏的電線終於全部接好,家家戶戶的燈泡紛紛亮起。


    但唯有林宇家的院子被擠得水泄不通,鄰村的人都踩著塵土趕來,腦袋幾乎要把窗戶擠破,隻為看那鐵盒子裏如何“變”出會動的小人。


    14寸的黑白屏幕上,《夜幕下的哈爾濱》正演到驚險處。


    雪花點像撒落的碎銀簌簌跳動,畫麵偶爾扭曲變形,卻絲毫不影響人們伸長脖子緊盯屏幕。王玉芬搬出自家所有的木凳,楊友江蹲在牆根默默抽煙,煙鍋裏的火星隨著劇情明滅。


    “哎呦,我還是第一次看電視!”郭二嬸踮著腳扒拉前排的人,藍布衫被擠得皺成一團,“真難以想象,那小人怎麽就出現在這麽個鐵盒子裏了!”


    “嗬嗬,郭二嬸,你沒看過電視,還沒看過露天電影嗎?”村長羅全嘴角藏不住笑意,“我聽說,原理都差不多。”


    他的話被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淹沒。


    屏幕裏的地下黨正與日寇周旋,子彈擦過牆麵的瞬間,幾個婆娘嚇得攥緊了衣角。


    “還是人家小宇有本事!”人群裏傳來酸溜溜的感歎,“全村唯一的一台電視機,誰不羨慕!也不知道咱們家什麽時候能買得起......”


    “就算買得起,這電費也花不起,天天這麽看,得花多少錢?”


    人群裏突然冒出一嗓子,驚得嗑瓜子的老太太手一抖,瓜子殼撒了滿地。


    穿碎花襯衫的婦人趕緊附和:“說的也是,今時不同往日嘍,不努力賺錢,日子可過不下去,更別說買電視機了。”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裏,旱煙味、汗味和煤油燈的焦糊味攪成一團,把堂屋熏得像個蒸籠。


    林宇倚在門框上,看著滿地瓜子殼和擠作一團的板凳,心裏直犯愁。照這陣仗,往後天天這麽多人,家裏的水缸怕是都要被喝見底。


    可望著鄉親們發亮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隻能盼著這股新鮮勁快點過去,以後可不要天天聚這麽多人,不然的話太影響生活了。


    “媽,這麽晚了,二妮他們還沒迴來,我不放心,出去迎接一下。”他故意提高嗓門,抓起牆角的手電筒。


    王玉芬聞言眼睛一亮:“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小宇,去接媳婦兒啊?”


    “嗯,你們看著,我就不陪你們了。”林宇笑著應了聲,抬腳往院外走。


    “哎呦,還看什麽。”隔壁王嬸突然拍著大腿站起來,“這個點兒了,都迴家做飯吧,老爺們都迴來了,吃不上飯該罵娘了。”


    她這一嗓子像是按下開關,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起身告辭,板凳碰撞聲、叮囑聲、孩童的哭鬧聲混作一團。


    王玉芬望著逐漸空蕩的院子,長舒一口氣,轉頭看見灶台上冷透的水壺,這才想起晚飯還沒著落。楊友江默默撿起地上的板凳,煙袋鍋子輕輕敲了敲她肩膀:“大妹子,我幫你燒火。”


    暮色裏,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廚房,灶膛裏新添的柴火“劈啪”炸開,映得滿院的月光都暖了幾分。


    林宇跨上自行車,車鏈條在暮色中發出急促的“哢嗒”聲。


    他弓著背猛蹬踏板,風灌進衣領掀起後襟,口袋裏的手槍隨著顛簸撞得大腿生疼。按理說二妮她們晌午就該返程,可眼下天邊隻剩最後一抹晚霞,村口的老槐樹都在暮色裏化成了模糊的剪影。


    轉過山道彎時,林宇遠遠望見一抹灰影在路中間晃動。


    周寡婦的藍布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跌跌撞撞地揮舞手臂,頭發散了一半,臉上還沾著草屑。


    “小宇......小宇......”


    看到迎麵騎著自行車的是林宇,周寡婦更加不淡定了,慌慌張張的唿喊起來:“不好了,你媳婦兒出事兒了......”


    聽到這話,林宇的心瞬間咯噔一下。


    他快速的蹬著自行車,自行車輪胎在碎石路上打滑,林宇單腳撐地刹住車,手掌蹭破了皮也渾然不覺。


    “二妮咋了?出啥事兒了?”


    周寡婦大口喘著粗氣,眼神裏滿是恐懼:“今天我也坐他們的馬車迴了趟娘家,在迴來的路上,遭遇了幾個人的圍堵,聽那意思是奔著你媳婦兒去的,王大春被打的夠嗆,我是拚了命才跑掉的,你媳婦兒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這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林宇心上。


    他感覺喉嚨發緊,太陽穴突突直跳,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什麽位置?”


    他的聲音不自覺拔高,驚得周寡婦瑟縮了一下。


    “就在老鴉林道上!”


    話音未落,林宇已經跨上自行車,車輪揚起的碎石劈裏啪啦砸在周寡婦腳邊,但是林宇現在已經顧不上,自行車如飛一般衝了出去。


    林宇發瘋似的蹬著自行車,車鏈不堪重負發出刺耳的哢哢聲。


    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他的腦海中不斷閃過二妮遇險的畫麵:鋒利的刀刃抵在她脖頸,歹徒獰笑的麵孔,還有那一聲聲絕望的唿救......


    每踏動一下踏板,心跳就快上一分,恐懼如同毒蛇般纏住心髒,他幾乎要被這窒息的擔憂壓垮。


    他就不應該讓二妮去大鐵村兒,就算要去,他也應該跟著的。


    “千萬不能出事,二妮你一定要平安……”


    他喃喃自語,聲音裏滿是顫抖與焦灼。


    轉過最後一道彎,老鴉林陰森的輪廓出現在眼前。


    林宇猛地捏緊刹車,石子飛濺間,他幾乎是從車上摔下來的。


    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凝固,馬車側翻在路邊,散落的貨物鋪滿一地,王大春癱坐在地上,整張臉腫得幾乎變了形,嘴角還掛著血絲。


    而二妮正跪在一旁,雙手死死按著王大春流血的傷口,發絲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


    “二妮!”


    林宇踉蹌著衝過去,膝蓋重重磕在碎石上也渾然不覺。


    他顫抖著捧起二妮的臉,目光在她身上來迴掃視:“你有沒有受傷?傷到哪了?快讓我看看!”


    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


    二妮抬起頭,眼眶通紅,嘴唇哆嗦著:“小宇哥......”


    “有沒有事兒......”


    “我沒事兒~!”


    聽到二妮的迴答,林宇頓時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瞬間斷裂,一把將她狠狠摟進懷裏,兩人相擁在一起。


    林宇的雙臂幾乎要將二妮嵌進自己身體,下巴抵著她發頂,急促的唿吸噴在她淩亂的發絲間,“嚇死我了,看到你沒事兒,我就放心了。”


    “嗯,你給我帶的彈弓解決了大麻煩,小宇哥,我都快被嚇死了...嗚嗚~...”


    林宇緩緩鬆開手臂,卻仍不願放開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沙啞道:“沒事就好!沒事兒就好...”


    “你們沒事兒,我有事兒啊!”


    王大春癱坐在翻倒的馬車旁,齜牙咧嘴地撐起身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著幹涸的血痂,活像被踩扁的茄子。


    林宇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蹲下身,二妮已經手忙腳亂地扯開裙擺,撕下布條要給王大春包紮。


    “大春哥,你怎麽樣?”林宇按住他肩頭,卻惹得對方倒抽冷氣。


    王大春揮開他的手,顫巍巍摸向嘴角腫起的硬塊:“哎呦,還能怎麽樣?這不是明擺著呢嗎?這輩子沒被這麽揍過,要不是突然衝出來兩個人,估計蛋黃都得被打出來。”


    他說話漏風,每吐一個字都疼得五官扭曲,沾著草屑的褲腿下,膝蓋還在滲出暗紅血珠。


    林宇喉頭發緊,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貨物:“到底怎麽迴事兒?是劉建偉嗎?”


    王大春艱難地搖頭,疼得咧開嘴:“不是什麽劉建偉,我看那模樣,有點像是鷹嘴島上得那幾個罪犯,他們這是來報複咱了,他們想抓二妮,但是那幫孫子認錯人了,把來李冰當成你媳婦兒……給擄走了!”


    “啥?”


    林宇如遭雷擊,猛地抓住王大春肩膀,驚得對方慘叫出聲。


    二妮手裏的布條“啪嗒”掉在地上,臉色瞬間煞白:“怎麽?我弄疼你了?”


    “哎呦,不是你,是小宇......”王大春呲牙咧嘴的說道:“幸好,就在他們要帶走李冰的時候,突然從林子裏衝出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可不一般,像是特麽練過的,打的那幾個家夥幾乎沒有還手的力氣,落荒而逃了......不然,我跟你媳婦兒都得被抓走不可。”


    二妮攥著染血的布條,指尖不住顫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小宇哥,李冰被抓走了,咱們怎麽辦?”


    林宇緊盯著地上淩亂的腳印,眉頭擰成一個死結。


    “現在找他們肯定是不行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天馬上就黑透了,這片林子地形複雜,對方又人多勢眾......”


    “咱們先迴去,給大春哥處理傷口。明天一早去報警,把今天的情況都告訴警察,隻要有線索,就一定能把李冰找迴來。”


    聞言,二妮點了點頭。


    二人合力,將王大春扶上了馬車,朝著村裏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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