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欣從牢房裏出來,再到另一間牢房裏去,兩間牢房相離不遠,可是,康延欣卻走了好久。她剛才看到的那張臉,充滿了稚氣,但不妨礙它與另外一張臉作比較,二者有著驚人的相似。二人都有寬闊光潔的額頭,筆直挺拔的鼻梁,一對明亮有神的眼睛,嘴唇稍厚,下巴圓潤,不同的是一個長了胡須,一個沒有胡須,但長了一顆肉痣。


    康延欣不知怎麽的,一見到那個俘虜,就對他有一股好感,可憐他,想照顧他。但那俘虜並不買她的賬,對她並不友好,說話若吃多了藥似的。她送來的東西,他也不吃。她問他話,他也不迴答。


    康延欣並不生氣,就把飯菜留下來,自己走出來先來到王繼忠這裏,看著王繼忠吃飯,想象那小子是不是和王繼忠一樣吃。王繼忠雖然算個讀書人,可是吃東西一點也不雅觀,好像惡鬼一樣狼吞虎咽,一碗飯扒拉幾下就吞到肚子裏去了。為此,她不知說了他多少次,要他慢點吃,慢點吃,那樣對腸胃有好處,可他就是改不了,說是在軍隊裏養成的習慣,不吃快點就沒有吃的了。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看自己吃飯的眼神,立即放慢了速度,正襟危坐,細嚼慢咽。


    康延欣笑了笑。


    王繼忠問:“延欣,你笑什麽?”


    康延欣說:“沒什麽,就是覺得好笑?”


    王繼忠說:“又笑我吃相難看?”


    康延欣說:“不,這是在軍營裏,用不上那麽斯文。”


    王繼忠說:“那你笑什麽?”


    康延欣說:“我是笑另外一個人。”


    “笑另外一個人,誰呀?”


    “一個俘虜。”


    “一個俘虜?”


    “對,剛才我給他送飯,他不吃,我就把飯留在那裏,我想這會兒,他肯定吃了。”


    “這有什麽好笑的?”


    康延欣說:“我看他像一個人。”


    王繼忠問:“像誰?”


    康延欣說:“你快吃飯,打聽那麽多幹什麽?”


    王繼忠訕訕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吃飯。


    康延欣說:“繼忠。”


    “嗯。”王繼忠抬起頭,看著康延欣,說,“什麽事?”


    康延欣看了王繼忠一眼,說:“算了,吃飯吧。”


    王繼忠說:“到底有什麽事?你快說呀。”


    康延欣說:“我在想——”


    王繼忠說:“你是不是想說陳湘萍的事?”


    康延欣說:“是的,不知道她怎麽樣了?”


    王繼忠臉上出現異常痛苦的神色,坦白地說:“我很擔心她。”


    康延欣說:“擔心什麽,怕她怪你?”


    王繼忠說:“她身體不好,有頭痛的毛病,一著急,就頭痛欲裂,吃不了飯,心口像堵住什麽東西,幾日幾夜睡不了覺,直到嘔吐之後才好一點。”


    康延欣歎息一聲,說:“你還是不要想多了,快點吃飯。”


    可是,王繼忠吃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胡餅,勉強喝了幾口湯,就說吃飽了。


    康延欣知道他吃不下,也不再勸,收拾了剩下的東西,說:“今天,南京的人來說,懷玉想過來。”


    王繼忠惱火道:“他過來幹什麽?”


    康延欣說:“說是想我們了。”


    “這孩子不省心,想到什麽就是什麽,這裏在打仗,又不是好玩。”


    “他是年紀太小,離不了我們。”


    “小什麽小?都十二三歲,哪裏還小?”王繼忠漲紅了臉,大聲說著,“都是你慣了的。”


    康延欣見王繼忠發了怒,猜想他一定是想起了那邊的幾個孩子,他離開他們時,孩子才一兩歲,跟他們比起來,懷玉確實幸福多了。


    這時,王繼忠打開了案頭上的文件,手裏握著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既不下筆書寫,也不翻閱文件,他的目光空洞,麵色淒涼。突然,他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如嗆了幾口水進入肺裏,他的臉漲得通紅,臉上青筋暴突,半晌,咳嗽才停止下來。他一隻手按著胸部,一隻手擦著眼淚,急劇地喘息著。


    康延欣輕輕地拍著王繼忠的後背,說:“看把你急的,不來就不來嘛,幹嘛生這麽大的氣,我已經對迴去的人說了,不讓他來。”


    王繼忠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抓住康延欣的手,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嗚咽不止。


    康延欣也流著淚說:“我知道你想孩子們,不僅想懷玉,還想他們幾個。”


    王繼忠說:“我對不起他們,我走的時候,他們還小,懷節,懷敏還不到兩歲,懷德還隻有幾個月大,最小的我連麵都沒有見到,他們長這麽大,我什麽都沒做,什麽也沒給他們,隻給了他們一身屈辱,我對不起他們呀。”


    康延欣說:“繼忠,假如你見到他們,你會怎麽辦?”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說:“我我不知道怎麽辦。”


    康延欣拍了拍王繼忠的後背,說:“你累了,休息一會兒,我去看看那個俘虜。”


    王繼忠點點頭,康延欣扶著他躺下,然後來到俘虜監舍裏,見碗中的飯菜已經吃了,俘虜坐在地上,乜斜著她走進來。


    康延欣收拾了碗筷,笑道:“吃了?”


    俘虜一陣臉紅,扭過頭,微微抬起,假裝不看康延欣,但他眼角的餘光始終停留在她的身上。


    康延欣說:“今年幾歲了?”


    俘虜沒有迴答,依舊微微抬著頭。


    “聽說你抱著敵人跳下城樓的,你為什麽要跳下城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英勇?”


    俘虜仍然沒有說話,隻是把頭抬得更高了一些。


    “我說你那不叫英勇,是傻。太傻了。”


    俘虜猛迴過頭,看著康延欣,怒容滿麵,一副還不服氣的樣子。


    康延欣看著他,說:“怎麽?不服氣嗎?你看你從那上麵跳下來,敵人沒有摔到,自己摔得不能動彈,這不是傻嗎?”


    俘虜輕蔑地看著康延欣說:“你不懂。”


    康延欣見他開口說話,笑道:“你終於開口說話了,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說話呢。”


    俘虜聽了,臉又急得通紅,瞠目看著康延欣。


    康延欣說:“喲,脾氣還不小,你不要這麽看著我,你已經輸了。”


    俘虜瞪著康延欣說:“我沒輸,你憑什麽說我輸了?”


    康延欣說:“你看,一說你輸了,你就生氣,這哪裏是做大事的人?連一點氣都沉不住,怎麽會贏?”


    俘虜無話可說,隻是緊緊盯著康延欣,覺得這個女人是故意在氣他。她看起來很和善,給人一股很親切的感覺。他第一次見到她,就特別留意,覺得她是一個合得來的人。


    康延欣見他不說話,索性在他旁邊坐下來,說:“你那腿現在怎麽樣了?”


    俘虜挪動了一下那條受傷的腿,想伸手去摸一摸,可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康延欣說:“看起來,還很痛的,我去叫郎中來再給你換一換藥。”


    俘虜說:“不用,這傷好得慢,不能性急。”


    康延欣說:“你怎麽知道好得慢?”


    俘虜說:‘我小時候摔斷過胳膊,幾十天才好。’


    康延欣關切的問:“你怎麽把胳膊摔斷了?也是和敵人一起滾下城樓嗎?”


    俘虜搖搖頭,說:‘不是,是和別人打架打斷的。’


    “打架打斷的?怎麽和人家打架呢?”


    俘虜歎了一口氣,沒說什麽。


    康延欣說:“是不是別人欺負你?”


    俘虜點了一下頭,眼圈濕潤了。


    “他們為什麽欺負你?”


    俘虜不說話,一隻手抓住那條沒受傷的腿,使勁地揪著褲管。


    康延欣這時已經確定他就是王繼忠的兒子,說:“我們營裏,有一個從汴梁俘擄過來的人,十幾年了,很想家,挺可憐的。”


    俘虜立刻睜大眼睛,緊盯著康延欣。


    康延欣說:“你怎麽這樣看著我?你認得這個人?”


    俘虜連忙搖頭,但仍舊看著康延欣,眼裏充滿了期待,希望她講下去。


    康延欣拿起飯碗,站起來說:“晚上想吃什麽?我給你送來。”


    俘虜的嘴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但康延欣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他想說的話:“那人是誰?是不是王繼忠?”


    康延欣笑了笑,說:‘你好好休息,等一會兒我把晚飯給你送來。’


    康延欣出了監舍,長籲一口氣,心裏考慮著如何對王繼忠說這件事?王繼忠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麽反應?她擔心王繼忠聽到這個消息會一時受不了,決定還是等幾天這個俘虜的傷好一些了,再對王繼忠說。


    王繼忠猜的沒錯,陳湘萍這幾天頭痛得十分厲害,她兩天沒吃東西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像一個——按照王繼英的說法——死人。她臉上毫無血色,白的恐怖,目光黯淡,眼睛空洞洞的,像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潭。她就那麽直挺挺的躺著,一動不動的,像注射了全身麻醉藥似的,不說話,也不呻吟,甚至連喘息都細微得聽不見了。


    孩子們這時都變得十分乖巧,王繼英警告他們不要亂跑,不要吵鬧,尤其不要說懷敏被俘。孩子們都守口如瓶,一步不離地守在母親身邊,沉默不語,需要的時候,就用眼神交流。


    王懷節這時表現出一個大哥的樣子,不時地在母親耳邊詢問她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好一點了?想吃點什麽?


    但陳湘萍一句話都不說,隻是偶爾發出一聲長歎。


    王懷節拿起臉巾,在溫水裏浸泡一下,然後,給母親擦一擦臉,再疊成方塊,敷在母親頭上。


    前天從地道裏迴來,陳湘萍就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漩渦裏,無法脫身,這個痛苦對她來說可能沒有感覺到又多麽強烈,她沒有痛哭,也沒有流淚,甚至連一句憤怒,傷心的話都說,她有的隻是麻木,頭痛欲裂。


    她躺在床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輕飄飄的如墜雲霧,有幾次,她想起來,可就是使不上勁,手撐著床板,像撐著棉花。她也不想吃東西,不一定是沒有胃口,實在是肚子不餓,總是脹脹的,塞不下任何東西。


    這天,王繼英送來一碗冬瓜湯,遞給懷節,讓他喂給母親喝。


    自瀛州被圍十幾天來,城中統一生火做飯,每天就是炊餅,鹹菜,實在吃得膩了,突然,有一碗熱騰騰的冬瓜湯,也是美味,勾起人們的味蕾,尤其湯裏還飄著肉香,浮著一層白花花的芝麻,這就更勾人魂魄了。


    懷節喂著陳湘萍吃了兩口,她就再不想吃了,依舊躺著不動,空洞的眼神透著冰涼。


    王繼英看了歎息了一聲,讓早已不停地吞咽口水的王懷政和王懷德把冬瓜湯喝了。叮囑了懷節兩句,迴衙門去了。


    衙門裏,坐著李延渥和史普,見王繼英走來,李延渥說:“弟妹怎麽樣了?”


    王繼英沒什麽,隻是搖了搖頭。


    李延渥長籲一聲,說:“這個王繼忠也太狠心了,湘萍這迴一定是難受極了。”


    王繼英說:“我覺得她已在放棄了。”


    史普說:“放棄?放棄什麽?”


    李延渥說:“就是放棄王繼忠,放棄和王繼忠見麵。”


    王繼英說:“我覺得她在放棄自己。”


    “放棄自己?”


    “是的,這麽多年,她一直很堅強,包括外麵傳說繼忠殉國之時,我都沒看見她這樣,隻是流了幾迴淚,但這迴她竟沒流淚,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躺著,一動不動的,她顯然放棄了希望,放棄了一切,這是我最擔心的。”


    “是啊,湘萍真是可憐,我想幫她,可是怎樣才能幫她呢?”李延渥說。


    王繼英搖頭道:“我們都幫不了她。”


    三個人歎息了一陣子,李延渥,史普又安慰了一下王繼英。


    王繼英說:“你們不要安慰我了,先想想如何對付敵人吧。”


    李延渥說:“很難呀,這迴契丹人徹底擊垮了我軍的士氣,我軍現在都很畏懼,認為契丹軍的雲梯堅不可摧,攻城器械精良,這迴怕是守不住了。”


    史普說:“是啊,居民也很害怕,有些人上城看了一眼契丹人排列在營前的雲梯,衝車,迴去就不敢再上城頭了,有的甚至開始裝病,弄傷自己的手臂,拒絕參戰。”


    王繼英說:“這怎麽行?現在軍人已經死傷嚴重。必須全城軍民一起參戰,才能有守住城池的希望。”


    李延渥說:“隻有打一次勝仗,才能鼓舞起士氣。”


    王繼英說:“打一次勝仗?現在地道都被堵住了,我們出不去,如何才能打一個勝仗?楊延昭,田敏新敗,沒有能力與契丹人爭鋒,王超、李繼宣等聽到楊延昭都打了敗仗,皆逡巡觀望,不敢前來,莫州現在也被契丹軍攻打,自顧不暇。外援都指望不上了。”


    史普說:“我從來都沒有指望過外援,他們都一個個的都貪生怕死,保存實力,誰會真正的為朝廷出力?”


    李延渥說:“不,我們必須出城打一仗,最好,燒毀那些衝車,雲梯,否則它就像懸在高陽關軍民頭上的劍,讓軍民恐慌。”


    王繼英說:“契丹軍防守這麽嚴,地道又被堵了,如何出的去?”


    史普說:“即使能夠出去,城裏人也不能出去了,否則守城的兵力更加不夠。”


    李延渥說:“我們還有一支軍隊可以用。”


    王繼英、史普互相看了看,又都驚奇地盯著李延渥。


    李延渥說:“你們記得不記得,上次有一支潰兵想進城被我拒絕了,樞密大人當時還在這裏。”


    王繼英說:“記得,當然記得,李兄擔心那些人中間混入的有奸細,不敢放他們進來,那些人自稱是傅潛手下,我記得李兄叫他們暫時駐紮在天門口。”


    李延渥說:“不錯,他們現在還在天門口。”


    史普說:‘他們真是傅潛手下的潰兵?’


    李延渥說:“是的,我調查過了,他們的確是傅潛的潰兵,被契丹人衝散了,傅潛也逃得不知去向,他們隻好來到高陽關。”


    史普喜道:“這一下可有救了,讓他們在城外打一下,即使鬧不出什麽大動靜,也能給城裏的人張一張勢,讓守城軍民知道我們還有援兵,這就大大地鼓舞了軍民的士氣。”


    王繼英說:“不錯,這可是一個大好消息呀,隻是所有的通道都被堵塞了,不能出去,怎麽才能讓他們發動進攻呢?”


    李延渥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出去。”


    王繼英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出去?”


    李延渥說:“是的,這是高陽關最後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別人都不知道。”


    史普看著李延渥說:“真有這麽一條地道連我也不知道?”


    李延渥說:“是的,史大人,這是高陽關的最高機密,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啟用。”


    史普問:“地道在哪兒?”


    李延渥說:“先不忙看地道,先把送信人找來再說。”


    王繼英說:“誰可以送信?”


    “彭武。”


    “彭武?”


    “彭武知道這條地道,他送信最合適。”


    “那就叫彭武過來。”


    不一會兒,彭武來了,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李延渥拿起一封信說:“彭武,我這兒有一封信,你把它送到天門口去。”


    彭武接過信,揣在懷裏,說:“大人,我想帶一個人一起去。”


    “你想帶一個人去?誰呀?”


    “老馬。”


    “哪個老馬?”


    “就是那個汴梁來的老馬。”


    王繼英說:“他呀,他怎麽要跟你一起去?”


    彭武說:“大人別問我,我去叫他來,你直接問他好了。”


    彭武說完,轉身離開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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